第一百零七章 谁动了我的胎模?
我盯着倒计时牌上的“72”看了片刻,转身摸出兜里的怀表。
指针刚划过凌晨两点,车间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
“林工!林工!”
一声带着颤音的喊叫声突然撞破寂静。
我抬头,看见林小川抱着记录本从装配区狂奔过来,工装裤膝盖处沾着蓝漆,额角的汗混着雪水往下淌。
他跑到我面前时差点被电缆绊倒,手忙脚乱扶住台钳才站稳:“第三批壳体预对接出问题了!南北两段曲面错位1.2毫米,比公差多了一倍!”
我脊梁骨猛地一绷。
这小子平时测数据最稳当,上回测孔距连0.3丝的偏差都能揪出来,他说的数错不了。
“定位仪没报警?”我拽着他往装配区跑。
“报了!但车间主任说可能是热变形,朱组长正带着人拆激光头检查呢!”林小川喘得厉害,脚步却紧跟着我,“我用三坐标复测过,确实是胎模那头的问题——您看!”
装配区的弧光灯把金属壳体照得发白。
两段半圆弧形的壳体像被掰歪的碗口,接缝处能塞进我的食指。
朱卫东蹲在胎模旁,额头青筋直跳,正用角磨机拆固定螺栓:“热胀冷缩!肯定是昨儿后半夜降温,钢材收缩量没算准!林工您说这咋办?校正至少得耽误三天,第三批交货期……”
我没接话,蹲下身用手电照向胎模底座。
铸铁基座上的调整螺栓闪着冷光,每个螺栓孔边缘都有细密的防松刻痕——这是我上周让人新做的,为的就是防止误触。
“朱组长,把扳手借我。”我接过他递来的梅花扳手,轻轻拧动最右边的螺栓。
没动。
再试左边第二个,螺栓纹丝不动。
当拧到中间那个时,扳手刚吃上劲,螺栓突然“咔嗒”一声——不是松动,是原本应该卡紧的防松垫片滑了。
我凑近细看,螺栓孔边缘的刻痕里有道极浅的划痕,像是用细钢针划的,和其他自然磨损的纹路方向完全相反。
后颈的汗毛“刷”地竖起来——这不是沉降,是有人用工具撬动过螺栓,再重新拧紧时没对准原来的刻痕。
“老罗。”我直起身子,声音沉得像压了铁块,“去调前夜厂房的照明和门禁记录。只查设备巡检人员。”
“明白!”电气班班长老罗应了一声,工装口袋里的万用表撞得叮当响,跑向监控室时带翻了半桶机油,褐色的油迹在水泥地上拖出条长尾巴。
“晚晴。”我转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苏晚晴。
她抱着笔记本,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麻烦你把近三批同类胎模的校验数据调出来,按时间和轮值班组做趋势图。要精确到毫米小数点后一位。”
她没说话,只冲我点了下头,马尾辫在弧光里晃了晃,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过我的手背——凉的,她肯定在办公室坐了一夜。
半小时后,监控室的荧光屏前,老罗指着滚动的录像带:“您看,前天后半夜两点十七分,设备科老周的徒弟小郑来巡检。他在胎模区停留了十分钟,中间有三次弯腰动作。”
画面里,穿蓝工装的年轻人背着工具包,第一次弯腰是检查液压表,第二次是给导轨上油,第三次……他手在底座螺栓附近动了动,镜头角度偏,看不清具体动作。
“小郑这月轮值东北支援组。”老罗摸着下巴,“上个月他师父老周还因为漏填记录找您写检讨呢。”
同一时间,苏晚晴的办公室飘来打印机的嗡鸣。
我推开门时,她正把一沓坐标纸拍在桌上,红色笔锋在图纸上划出条爬升的曲线:“每次东北组轮值最后三天,关键支撑点高度平均下调0.3毫米。前三批累积下来,正好是1.2毫米。”
她指尖重重戳在曲线拐点上:“他们不是不知道标准,是想温水煮青蛙——今天低1毫米,明天就能低5毫米,等咱们习惯了偏差,往后验收标准都得听他们的。”
我盯着那条蛇一样蜿蜒的红线,喉咙发紧。
上回老周交的检讨里还写着“规矩兜底”,转头徒弟就来动胎模。
不是坏,是急——东北组承担着总装进度考核,上边催得狠,下边想走捷径。
“召集南北骨干,开误差溯源研讨会。”我把图纸折起来塞进口袋,“带水准仪和钢卷尺。”
车间会议室的长条桌被挤得满满当当。
我把水准仪架在窗台上,钢卷尺拉得笔直,在众人的注视下测出胎模支撑点的微变位:“咱们现在看到的不是一个数字,是条正在漂移的基准线。”我展开苏晚晴画的趋势图,“如果这条线继续往下走,三个月后,咱们做的壳体放进总装台会像瘸腿的驴——军方验收时一敲一个响,全是不合格品!”
东北组领队王工的脸涨得通红。
他是老军工,当年在《机械工程学报》发过《论大型结构件装配基准稳定性》,我特意让人翻出那篇论文复印件,此刻正摊在他面前:“王工您看,您当年写‘精度始于第一个支点’,咱们现在连第一个支点都守不住,谈什么造大国重器?”
他盯着论文里自己的笔迹,喉结动了动,突然抓起茶杯灌了一口——水早凉了,他却像喝烈酒似的呛得直咳嗽。
散会时已近黄昏。
我在车间后巷截住王工,他正蹲在墙根抽烟,火星子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林工……”他掐了烟,指甲缝里全是黑油泥,“我回去查。”
“不急。”我递给他一包大前门——这是上周苏晚晴从家属区小卖部“顺”的,“您徒弟小郑老家在辽源,他娘病了等钱用?”
王工猛地抬头,眼里有光闪了闪。
“昨天我让后勤科预支了三个月补助,打到他家里了。”我拍拍他肩膀,“人急了容易走偏路,但咱们得把路扳回来。”
第二天清晨,老罗举着块油布冲进技术科,油布里裹着片薄铁片,边缘还带着钳痕:“在工具间角落翻到的!厚度1.2毫米,正好是错位量!”
我让人做了个玻璃展柜,把铁片和胎模刻痕照片摆在一起,标签写着“某夜胎模记忆修正器”。
《技术互助周报》头版加粗:“严禁任何形式的非授权工装调整。”晨会上,我宣布核心胎模加装防拆封条,更换值守必须双人签字——封条是苏晚晴挑的大红色,在车间里格外扎眼。
散会后,苏晚晴抱着一摞报表跟我走到车间门口。
她仰头看封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突然说:“你给了台阶,也钉死了门。”
“有些事,得让对手自己觉得羞耻才算赢。”我望着远处山脊线上飘起的雾霭,那雾霭里裹着雪,也裹着春的消息——上个月接到通知,军方要送最新版耐压壳体应力仿真报告过来,据说是用新引进的电子计算机算的。
“林工!”传达室老张头举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跑过来,雪粒子粘在他的毡帽上,“军区技术处刚送来的急件!说是……说是和咱们的壳体有关!”
我接过纸袋,指尖触到封条上的火漆印——还带着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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