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没人敲门,但门开了
我放下手里的游标卡尺,金属尺身还带着体温。
窗台上的搪瓷缸里,隔夜的茶渣结了层薄垢,倒映着老王颤抖的指尖——他指节上的老茧是车床上磨出来的,当年给59式坦克改变速箱时,这双手能盲拆百分表。
“知道了,老王叔。”我扯了扯皱巴巴的工装,第二颗纽扣早丢了,露出洗得发白的粗布汗衫。
推门时风卷着杨絮扑进来,沾在《野路子情报汇编》上,把“启明组”三个字衬得更清晰——那是上周三晚上,小川蹲在车间灯泡底下,用粉笔头歪歪扭扭写的。
黑轿车停在传达室门口,车身上的水珠还没擦干,显然是连夜赶来的。
驾驶座上的年轻人跳下来,军绿色的确良衬衫扎在裤腰里,裤线挺得能裁纸。
他冲我敬了个礼,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林总师,科委办公厅周主任请您上车。”
后车门开了条缝,露出半张戴眼镜的脸。
我见过这种眼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镜腿用细铁丝缠着,是老学究们的标配。
“小林同志,委屈你坐前面吧。”声音带着江浙口音,尾音轻轻往上挑,“我们说两句话就走,不耽误你上班。”
我坐进副驾驶,膝盖几乎抵到方向盘。
周主任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封皮上盖着“绝密”红章:“上个月终南山的事,部里调了监控记录。”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台显微镜,“你们用旧电机线做接地,拿收音机调频头测谐波——这些‘土办法’,比专家团的进口设备还管用。”
我没接话。
挡风玻璃上还沾着雨痕,像极了那天在控制间,苏晚晴发梢滴在俄文手册上的水痕。
“部里研究过了。”周主任从信封里抽出份文件,“想给你们这个自发组织,挂个正式番号。”他手指点着文件标题,“‘国防科技工业技术协作组’,直属科委,编制单列。”
我盯着文件上的红印,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隔壁车间的气锤声透过车窗钻进来,“咚——咚——”撞在耳膜上。
那是老朱带着徒弟们在锻压新一批炮管,上周他还蹲在我办公室抱怨,说锻模间隙大了0.2毫米,现在怕是早调好了。
“有条件。”我开口时,喉咙有点发紧。
周主任笑了:“早料到你要提条件。说吧。”
“第一,不占编制名额。”我摸出裤兜里的铅笔头,在文件空白处画了个圈,“河南厂老张、山西厂老李,这些人都是各厂骨干,不能硬调。协作组要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第二,情报汇编合法化。”我指了指怀里的《野路子情报汇编》,封皮上还留着小川的粉笔印,“各厂的土经验、小革新,以前只能塞工具箱、藏煤堆里。以后要能光明正大汇总,定期印发。”
周主任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第三条呢?”
我望着窗外,杨絮正往传达室的瓦缝里钻。
老王叔趴在窗口,鼻尖压出个红印子,像当年看我修废机床时那样。
“第三条……”我收回目光,“给老罗他们评技术职称。”
周主任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度不轻:“好个林钧!别人要编制、要经费,你倒替工人要职称。”他重新戴上眼镜,在文件上签了字,“三条全应了。协作组的公章,三天后送到。”
轿车启动时,我瞥见后车厢堆着半麻袋东西——露出半截的,是湖北厂的齿轮测绘图、陕西厂的热处理记录,还有张边角发皱的纸,上面画着液压机改进草图——那是老李的笔迹。
“这些是各厂这半年寄来的‘投名状’。”周主任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从你修废机床那年起,东北、华北、西南的厂子里,就有人往科委寄信。”他掏出个笔记本,翻到夹着干杨絮的那页,“‘红星厂有个小林子,能把废铁变成宝’‘废料组的林学徒,改的锻造工艺能省三分之一钢材’……”
轿车碾过厂门口的铁轨,“咔嗒”一声。
我突然想起刚进厂那年,被分到废料组的第一天。
老组长把锈迹斑斑的撬棍塞给我,说:“小子,好好捡废铁,别想那些技术岗的美事。”
现在,铁轨另一侧的车间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哨声。
该是换班了。
我看见苏晚晴的蓝布工装角闪过,麻花辫在风里晃;林小川蹬着自行车冲过来,后架上绑着卷图纸;朱卫东扛着工具包,和老罗并肩走,烟锅子的火星一明一灭。
周主任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说:“他们就是你的‘投名状’。”
轿车拐出厂门时,我摸出上衣口袋的工作证。
钢印在阳光下闪着光,照片里的年轻人皱着眉,像在琢磨哪道工序能再改进。
“周主任。”我把文件小心收进帆布包,“协作组的名字,我们自己取了。”
“哦?”
“叫‘启明’。”我望着车后渐渐变小的厂门,“启明星嘛,天亮前最亮的那颗。”
周主任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白杨树,镜片上蒙了层雾气。
三天后清晨,我抱着新刻的公章走进车间。
林小川正蹲在机床底下修导轨,油泥糊了半张脸;朱卫东举着焊枪,蓝白色的弧光映得他额头发亮;老罗坐在工具箱上抽烟,烟锅里的火星落在《野路子情报汇编》上,烫出个小圆洞——那是湖北厂的新记录,刚寄来的。
苏晚晴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捧着个红绸布包。
她解开绸布,露出块新做的木牌,漆还没干透:“‘国防科技工业启明协作组’。”
林小川抹了把油手,抢着要挂牌子。
他蹦起来时,工装口袋里掉出张纸——是上周他画的传感器故障分析图,边角还留着雨水晕开的痕迹。
朱卫东弯腰捡起纸,突然喊:“师父!你看!”
我凑过去,见他在图背面写了行小字:“致所有藏在工具箱里的光。”
窗外的白杨树沙沙响,阳光透过窗棂,在“启明组”的木牌上洒下一片金斑。
老罗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突然哼起了号子。
林小川跟着哼,朱卫东拍着机床打拍子,苏晚晴的麻花辫在风里晃,发梢扫过我的手背,像片温柔的羽毛。
我摸出公章,在《野路子情报汇编》最新一页按下红印。
油墨渗进纸纹,把“启明”两个字,刻进了共和国工业的年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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