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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扶桐深处


直到雨声渐歇,沈蕙笙才放下笔,指尖因长久执笔微微泛白。

她与简知衡一同看着那卷案札,灯影在纸面上摇曳,将朱墨映得沉沉重重。

仿佛上面写着的不只是字,而是那些无处诉说的委屈与不甘、那些被律条划掉的名字与命运。

简知衡收好朱笔,沉默地合上案卷,像是在替这一桩案收殓最后一抹声息。

他望向门外,天色漆黑如墨,夜空被乌云压得极低,偶尔有风拂过,带着湿冷的气息卷入阁中。

桌上的残烛燃得极低,烛泪顺着铜台缓缓凝固成蜿蜒的曲线。

火苗被风一压,轻轻颤了几下,影子便在墙上摇成两道并肩的剪影,似要随时融进这夜色里。

他的目光落在沈蕙笙身上,轻轻道:“夜了,若不嫌,我送你回去吧。”

沈蕙笙怔了怔,抬眼与他对视。

烛火映在他眼底,映出一层沉静的光,不带逼迫,却让人难以拒绝。

她本想说不必,可话到嘴边,却又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是啊,夜了……

四周静得只余风声,远处黑得似望不见尽头,此刻,仿佛连院落都在静候他们走出那一步。

沈蕙笙轻轻呼了口气,低声应了一句:“好。”

简知衡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起身走向门边的立架,从最上方取下一柄桐油纸伞。

雨虽停了,他却依旧将伞收在手中,仿佛已将周全与稳妥刻进了骨子里。

院中的石阶被一夜的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仍留着薄薄一层水痕,映出夜色的冷光;空气清冽,拂面之时,瞬间便将两人连日积攒的疲倦尽数洗去。

她的住处离此不近,要走过长长的巷道,绕过几堵高墙。

夜色将那段路笼得幽深,连尽头的灯火都模糊得看不真切。

沈蕙笙心中有几分歉意,又有几分难言的复杂情绪——

那情绪像是一根看不见的藤蔓,在她心底野蛮生长,让她既想斩断,又忍不住任其攀附。

两人并肩走着,距离不近也不远。

一路上,只有他们轻缓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沉闷的回响。

沈蕙笙低垂着眸,目光从自己鞋面上的水珠,移到他紧握伞柄的修长指节,再小心翼翼地移到他被清冷夜色勾勒出的侧影。

“怎么了么?”简知衡稍偏了下头,语气淡淡,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

沈蕙笙身子微僵,垂下的眼睫颤了颤,仿佛被抓了个现行。

她连忙收回目光,低头盯着脚下的水迹,心跳快得连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该说什么?

说……没什么,只是累了?

可他那么敏锐,必能察觉出她的窘迫。

她喉头微微发紧,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你……头发被风吹乱了!”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借口有多拙劣。

夜色里,她的耳尖一点点泛红,而简知衡却只是看着她,唇角似有若无地弯了弯。

那笑意,如夜色里一闪而过的星光,无声无息,却又真实得让人无法忽视。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却并未收回目光。

沈蕙笙只觉得自己的窘迫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简知衡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慢慢移到了她的额前。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微微张开,却又顿住了。

短短一瞬,他轻咳了一声,目光微微避开,然后,又重新抬起,与她对上视线。

“你……你的头发……”他的声音比方才更轻,也更迟疑:“也被风吹乱了。”

沈蕙笙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去捋了捋头发,却发现自己的发丝依旧整齐,服服帖帖的,分明半点没乱。

她猛地抬眼看向他,却见简知衡的耳尖,也在这清冷的夜色里,悄悄地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原来,他也会说笑。

原来,谁的头发都没乱。

她心中所有因窘迫而生的慌乱,在那一刻,都化作了温柔而平静的笑意。

简知衡的目光依旧在她身上,但那份平日里的平静,此刻却被一种更深、更柔和的光芒取代。

“走吧。”他迅速转过身去,步子不快,像是给她一个追上的机会。

沈蕙笙望着他背影,以及那柄未曾撑开的伞,指尖微微收紧,终于还是快步跟上,与他并肩。

夜色很深,却好像,没这么难看清了。

西廊客寮第三室,是沈蕙笙在讲律院的卧榻。

“早点休息。”简知衡止步于此,语气一如往常的温润。

沈蕙笙应了声,却没马上推门进屋,反而抬起头,犹豫着看向他。

她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句:“……简讲席,稍等我一下。”

她匆匆打开门,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用绢布包着的小物件。

她转身出来时,那方绢布被她捧在掌心,包得细致而稳妥。

“这个……”沈蕙笙将它递过去,声音低低的:“是桐花书签,原本……想找个合适的时候给你。”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是扶桐的手信。”

微风从廊外拂过,带来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淡花香。

简知衡低头,看见那绢布上绣着极细的桐花纹,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扶桐县的盛夏——山岭被深而浓的绿意覆盖,风一过,大片阴影在山道上起伏流转。

他记得那时,她自保宁寺大殿前的丹陛缓缓而下,鬓发微乱,发簪歪斜,偏有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肩头,像落了一片片细碎的光。

她抬眸望来时,眉间的疲意和唇角那一抹不自觉的笑意,竟让燥热的暑气都淡了几分。

那一刻的风、那一刻的光,和此时指尖触到的绢布温度,竟无声地重合起来。

原来,早在那一刻起,他就记住了这份盛夏的颜色。

简知衡回过神来,小心接过那包书签。

“多谢。”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沈蕙笙微微低下头,连一声“嗯”都卡在了喉咙里,只能静静站着。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谁也没先转身。

终是简知衡先开了口,他声音依旧温润,却拖沓了些尾音:“早些……歇息。”

“嗯……”沈蕙笙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抬头,只看着自己袖口的一角,指尖在不自觉地摩挲。

简知衡微微颔首,退后一步,像是给她留出回屋的空间。

夜色在两人之间缓缓拉长,沈蕙笙终于推门而入,身影被门扉合上的声音隔在了屋内。

简知衡立在原地,垂眸看着掌心那包书签,指尖轻轻收紧,片刻后,才转身走向长廊深处。

脚步声渐远,夜色重又归于寂静,而屋内,燃起了一盏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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