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深宅冷语
沈蕙笙来石沽镇整整一日,连个落脚之地都未寻,此刻又脚步不停地往陈文福家宅而去。
街头行人稀疏,皆避雪而行,唯有她一人撑伞逆风而行,仿佛一笔薄削剪影,穿行于这寒风凛冽的人情冷暖之间。
脚底已不知踩过多少层雪水,靴边湿透,指尖早已僵冷,可她却像察觉不到一般,神情冷静、目光沉定。
她是饿着肚子顶着风雪走了一整天的。
可她气都气饱了。
沈蕙笙到陈家时,宅门未关,门房正忙着指挥几名仆人往里抬东西。
她眯眼望去,只见有两个披着旧斗篷的人站在门口廊下,一大一小,皆被冻得瑟瑟发抖。
那孩子个头不高,怀里抱着个包袱;身边那名妇人则垂着头,单手拉着孩子。
——正是秦氏与她的儿子。
沈蕙笙眼神一紧,提步就要上前。
“秦氏?”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妇人猛地抬头,眼底浮出一丝茫然,随即立刻低下头,身子下意识地挡在孩子身前,仿佛护着什么似的。
“我是讲律院协审沈蕙笙,想问你几句话。”
她刚说到这儿,院中立刻有人快步迎出,那人一身藏青色长衫,面色沉着,扫了她一眼后问道:“沈协审夜访,所为何事?”
沈蕙笙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保不齐就是今日在祠堂围住她的人之一。
“我奉命协审陈氏争产案,今夜前来,只是想向当事人询问几句——不知可否?”
陈如中闻言,眉眼间几不可察地一跳:“陈家事务,已有族议,也已报备县署。至于这二人……”
他语气一顿,转头看了眼站在廊下的秦氏母子,目光扫过去时,竟透着一丝仿佛打量牲口般的审视。
“她们已被除名,本该搬离陈家,然今夜风大雪急,族中长辈思及母子体弱年幼,便命人接回避寒。”
“至于问话……”他笑了笑:“她一个哑子,您要如何问?”
话音刚落,门房和仆人们也纷纷停下手中动作,齐齐转头望过来。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多事的外人。
沈蕙笙眉心微蹙,面色未变:“没事,我有法子能问。”
她说完看了秦氏一眼,后者紧紧抱着孩子,嘴巴微张,咿咿呀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她分明看见,那妇人眼中已是半湿润,仿佛只差一个字,就能哭出来。
陈如中摇了摇头道:“你看,她口不能言,心智也有问题,问不出什么的。”
说罢,他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两个门房立刻上前一步,将母子与沈蕙笙隔开。
沈蕙笙沉声:“你凭什么说她心智有问题?”
陈如中看她也像看傻子一样:“她哑,是你亲耳听见的;她神志不清,是族中上下共识。”
陈如中话语甫落,邻近几处房门应声而开,数名陈家宗亲陆续走出,每个人都面容不善,显然是专门出来“迎客”的。
人群之中,已有年轻小辈悄悄摸向秦氏身边,将她往里屋“劝”回去,动作看似温和,实则毫无选择余地。
“沈协审。”陈如中一拱手,神色已十分不耐:“陈家夜间不便留客,还请回吧。”
——沈蕙笙站在风雪之中,身前是封死的门,身后是沉默的天。
陈家宅院灯火未熄,温暖隔绝于门内,而她一身雪意,仿佛连气息都要凝成冰霜。
她深呼一口气,白色冷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一言未发,重新撑伞,转身,离开。
夜雪无声,行路亦无声。
她已冻得麻木。
—
翌日,天色尚灰,几盏灯笼犹未熄尽,街巷间行人稀少,雨后湿气氤氲。
沈蕙笙一身素衣,携伞而来,叩响陈氏族主宅邸。
开门的是一名小辈,见她一愣:“你……是那个?”
沈蕙笙点了点头:“请代为通禀,沈蕙笙求见陈族主。”
小辈迟疑了一下,眼见就要把门关上,沈蕙笙却一手稳稳撑住门扇,另一只手从怀中抽出一封盖着县署印章的批状。
“这是县令亲签的批状——依律,准我调阅陈氏宗族所呈送的所有文书。”
那小辈一见红印,脸色微变,不敢再合门,支支吾吾应了一声:“我、我这就去问。”
说完便转身进屋,脚步带着慌乱。
门敞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听见屋内传来几声低语,有人在压着嗓子斥责。
“又是她?一大清早,她来做什么?晦气!”
又有人咕哝:“不就是个旁听协审吗?哪里搞来的批状?”
紧接着是拐杖拄地的声音,所有人声一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咚”、“咚”、“咚”,一点点逼近门前。
沈蕙笙半垂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在蓄势待发。
“呵!沈——协审。”
陈庆余缓步现身,身披墨色绣边长袍,外罩狐裘,面色不怒自威,眼角尚存晨起倦色,却带着压人的沉稳老气。
沈蕙笙抬眸,眼神已从沉静转为锐利,语气却依旧克制从容:“陈族主。”
陈庆余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文书上,却并未伸手去接:“……县令的手笔,倒也落得真快。”
说罢,他才缓缓将视线转回她脸上,声音低沉:“说吧,你想看什么?”
“所有。”沈蕙笙应得毫不犹豫:“凡陈氏宗族呈交县署之文书——我每一份都要看。”
陈庆余闻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女人啊……总是容易太贪心。”
话音刚落,门内几位族人已是忍不住低笑出声,那笑意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沈蕙笙亦笑:“贪心不是坏事,心坏了才是事。”
她续道:“我贪心,贪的是理、是公道,那么陈族主,你这么无私,想必不会把文书藏着掖着吧?”
陈庆余被沈蕙笙一噎,冷哼一声:“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他倏地站直,拄杖微顿,语调骤冷:“文书当然可以给你看,但你——看得懂吗?什么是家法?什么是族规?你——懂吗?”
他眯着眼,像是在看个不自量力的笑话:“我看你还是先把自己嫁出去,再来讲什么家法族规!”
他原以为这番羞辱足以叫那年轻女子退怯,谁知对方却轻轻一笑。
那笑容,冷而不淡,柔而不弱,扎眼得很。
“听起来——”沈蕙笙淡淡开口:“这陈家的规矩,还真讲得跟嫁妆似的。”
她顿了顿,声音清冷:“可惜我不是来相亲的,是来问案的。”
不待陈庆余再多说什么,她已将批状书向前一递,语气已锋利如刃。
“现在——请带路,陈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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