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贱妾野种
那是哑妾秦氏的收妾契。
在当朝,妾并不具备婚姻主体资格,约等于是“家产”的一种存在,无独立户籍,依附于主家,与牛马同列。
所以妾不像正妻一样,会有“八字合婚”或“明媒正娶”的仪式,有的只是一纸收纳契文作为入室凭证,就像是商品之间的交易合同一般。
沈蕙笙眼睛一亮,连忙摊开细看,或许能在这里发现什么线索。
只见那页首清晰可见“弘和十六年”“纳妾”字样,笔势老练沉稳,与族谱一脉相承,亦盖有“陈文福”私印,看来确是已逝家主亲笔所立。
然而当她指腹微动,移至纸末之时,她的心头骤紧。
因那里空空如也。
她眼皮猛的一跳。
那里,本应当附有元配之“手模认可”,以示元配承允纳妾,方符合《刑统·户婚律》所载的“三证”之制。
据律,纳妾入谱,须得三证:书册成文、家主签印、元配允诺,若缺其一,便属未成之礼,谱中不应立名。
可这份收妾契书明明已书、已印,族谱中也确有其名,为何独缺元配手模?
她抬起头,视线落在陈庆余身上,恰好撞上对方阴鸷如针的目光,仿佛想用眼神把她看穿。
“族主,请问这纸末为何少了元配手模?”
陈庆余冷笑一声,像是早候多时:“你倒看得仔细!那手模嘛,确实未按。”
沈蕙笙微微挑眉,静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陈庆余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缓缓道:“你既奉命查案,想必也知些《户婚律》吧?”
“自然。”沈蕙笙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陈庆余提高嗓音,朗声念道:“纳妾无元配允者,夫徒一年!然——身死勿论,家主已亡,难不成你打算开棺拉他出来处刑吗?”
他收了声,似乎等着沈蕙笙接话,却见她神色未变,于是撇了撇胡子,又补了一句。
他语带讥诮道:“你要问为何没有手模?那自然是因为元配当年根本未曾应允!难不成我等还能逼她按上不成?”
沈蕙笙垂眸,轻轻摩挲着那张契书,半晌才抬头:“既然元配未允,便属未成之礼,既是未成,秦氏何以得入族谱?”
陈庆余沉默了片刻,冷冷一笑,反问:“你真想知道?”
沈蕙笙点头:“我来此,正是为厘清血脉继承与家产分配的。”
“既如此——”
陈庆余收敛笑意,拄杖而起,与两位族老对视一眼,目光阴沉如铁:“那便由我来揭这桩旧账。”
“那哑女,本是元配身边的婢仆,却背着元配与家主苟合,私下受孕,带子逼宫!气得元配积郁成疾、命丧当场——”
“族主,且慢——”沈蕙笙心中一紧,问道:“你是说,那位秦氏本是元配婢仆?”
陈庆余嘴角微挑,颔首道:“正是!当年元配嫁入我陈家之时,带了一位陪嫁婢女,便是这哑女!”
沈蕙笙沉吟片刻,心中念道:难怪这哑妾与元配同为秦姓名,原本就是一家。
可若这哑妾真是婢女,那这宗争产案的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依律载:“妾无主母诺而入者,子不得为嫡,产不得逾三成。婢未得元配允诺而育子者,子归贱籍,产归宗族。”
也就是说——若哑妾是良籍,则男童尚且可争一争三成家产;可若她真是婢女,那男童便非但无继嗣之权,反还将被打入贱籍,逐出谱牒,连家主牌位亦不得近。
陈庆余一脸愤恨道:“此女自幼哑疾,品貌倒也过得去,平日里唯唯诺诺,甚得元配信任。可谁承想——竟是她狼子野心,暗中勾引家主,趁元配体弱之际爬上了床!”
沈蕙笙却未再纠结这狗血剧情,而是问道:“族主,那这哑女可转为良籍了?”
陈庆余轻蔑地看着她:“这哑女本就是元配婢仆,她做出此等通奸之事,元配怎会同意将她脱出贱籍?”
沈蕙笙轻轻蹙眉:“婢入族谱?”
“哼!”陈庆余顿了顿,才道:“事发之时,家主强说要给她与襁褓中的孩儿一个名分。族中念其子尚幼、情有可悯,才未深究其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由着家主将那贱妾与野种草草入谱。”
他倚杖指向契书,厉声道:“这就是那“生、死、室”三事同为一月的原因!你个外姓女子尚且能看得出来,却当我等祖老宗亲不知?”
他气得发抖:“如今倒好——这母子竟还敢反咬一口,觊觎家产?”
沈蕙笙动了动唇,终究是未说出一句话。
若真是这样,那哑妾与子,依律——确不该分产。
“昨日是我嫌丢人现眼,才未与你多做纠缠!”陈庆余眯起眼睛道:“若依我族中众议——如此下贱卑劣之人,自应逐出宗谱、打入贱籍、永不得入祖祠!”
沈蕙笙闻言,静静听完,面色未动,神情却缓缓冷了下去。
“原来如此。”
她轻轻垂眸,望着手中那纸文书良久,指尖微动,又似未动。
陈庆余的话,她自然不可能全信。
若是真像他所说的这样,那么族谱又为何会被改笔掩墨?
那么为何县署的卷宗上不以此为据,查明写上?
这事,绝对远没有他说得那么“义正言辞”。
——这老头,坏得很。
可她如今口说无凭,手无对证,纵有疑点重重,皆被堵在口中。
她若质疑笔迹,他们便说是“家主所为”;她若问手模,他们便答“元配早亡”;她若问为何不查——他们便反问一句:“你要开棺么?”
所有的线索,都断在死人身上。
死人也不会说话。
这就是他们的底气。
沈蕙笙将文书折好,起身一揖,语声平静:“多谢族主慷慨示阅,此文书我已看明。若尚有疑问,容我另日再来相询。”
陈庆余闻言哂笑一声:“随你——但我劝你,还是乖乖按我们说的做,不要再胡思乱想,这个世上,多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
他虽未说明,言语之间尽是威胁之意。
沈蕙笙不语,只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离席,步履缓而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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