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锋芒太盛
殿中一时陷入一片死寂,沈蕙笙的最后一句话仿佛仍悬在梁宇之间,将空气沉沉压下。
她直直立于殿中央,手中律书尚未收起,目光灼然未散。
而高榻之上,萧子行依旧执笏而坐,眉目沉静不显情绪,仿佛将所有动静都纳于眼底。
他不动,殿中所有人便屏息以待,可他只是静静注视着殿中央。
那女子衣袂素净却姿态沉稳,眉目清冷却又炙热如火,声音不高却如刀般锋利。
——女律席。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晃神了一下。
记忆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年少,方随内阁观听,殿上同样是气氛森然、人声肃静,却有一名女子执卷而立,据理直陈,条理清晰。
他记得那日,群臣多有反对,并非因她言之不当,只因“妇人不当登堂”。
那时候的他,尚不识人心深浅,只觉理当如此,便觉得应有人替她说一句:“律为理,不为性别所限。”
殿上瞬时哗然。
马上有人冷声驳斥道:“殿下行事过细,竟与妇人同声?此乃妇人之仁,非储君之度!”
他自幼被当作储君培养,自然知道这句话的重量,他怔然立在原处,孤立无援,只得沉默收声。
他明白自己说得没错,可满殿的冷斥与讥笑,却将那一点少年心意尽数压灭。
自那一日起,他再未在朝堂为旁人多言一句。
也自那之后,女律席几乎绝迹。
他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
可如今殿中央,那一袭素衣,仿佛隔着岁月,再一次将那道身影映照出来。
她就那样在百官环伺之下,一步不退,锋芒不避。
萧子行指下的玉笏微微一紧,面色未起半分波澜,唯有眸光深处,似有一缕暗潮被悄然触动。
片刻的沉默如山般压下,殿中众人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太子神色不显,令谁都无法揣度心意,唯有一点在场人心知肚明——就算那女子是太子用以制衡二皇子的刀,可她适才的话,锋芒太盛,已是直指律失与官失,岂非冒犯天听?
简廷谦眉心轻蹙,心底不禁暗暗一沉。
他知沈蕙笙出发点是好的,可她对着的,终究是一国储君,位极尊崇,言行自当谨慎,容不得丝毫僭越。
他行至沈蕙笙身前,拱手沉声道:“殿下,见习年少,言词或有未周,实乃讲律院教导不严,亦是臣等之责。然其心在求理,并无他意,卷宗缺漏,确有不妥,还请殿下明察。”
沈蕙笙看着简廷谦,心底微微一颤。
她明白,他这一番话,是在替自己遮掩锋芒,将本该由她独自承担的责任,揽到了讲律院的教导不严之上。
她不知简廷谦是出于保护讲律院的人的角度,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可她望着那道宽阔沉稳的背影,却忽然明白,为何简知衡身上会有那样一股不动声色的力量。
然沈蕙笙不想自己连累了他,连累了讲律院,连累了简家。
她心下一横,抬声开口道:“殿下,话出自沈蕙笙一人之口,若有僭越,当请降罪于我,望勿责及讲律院。”
她说话时眼神澄亮,不卑不亢,语气中却带着执拗的坚持。
说她这现代人未经皇权威压,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说她无知无畏,逞匹夫之勇也罢,她只是觉得,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最起码的理。
这话甫落,简廷谦眉目微震,群臣皆愕然,这样的场合,竟还有人敢独自揽责。
而萧子行,静静俯瞰着那抹纤细的身影,不置可否,只将玉笏轻轻一顿,似是掠过不表。
随后,他仿佛只是在随意吩咐公事般,淡淡开口:“刑部依其讲案所列,按律复勘,暂缓封卷。”
沈蕙笙一怔,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随即,她意识到,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听见了,刑部将以她的讲案为据重查此案!
她心口猛地一紧,仿佛有一股热流直冲而上,忍不住抬眼望向那位高座上的太子殿下,可他并未再看她,既无褒奖,也无斥责。
玉笏依旧静静横在掌下,他只是略略垂眸,视线落在案前的卷宗,似乎已经将女律席的身影从心海中剔除。
殿堂内压抑的空气终于微微松动,群臣低声应诺,神色却各不相同。
有人心下暗忖:一介见习讲事,竟能让刑部复勘,太子这是有意敲打二殿下及其身后势力?
而也有人眼含深意,暗暗记下了沈蕙笙的名字,无论她是被利用的棋子,还是自带锋芒的新星,都值得令人关注。
还有二皇子的党羽意欲出列请言,却已为时已晚。
萧子行不再多言,手中玉笏轻轻一拢,衣袂随之微微一振,已然起身,动作干净利落,未留半分余地。
他身形高峻冷峭,步伐沉稳,一步步走过俯首而拜的群臣,似在无声昭告——他的决断,不容撼动。
沈蕙笙不知太子行事果决,有些退而不及,只能就地在大殿中央伏身行礼,听得脚步声近在咫尺,唯恐挡了储君之路,连掌心都沁出了薄汗。
就在太子威压临下之时,沈蕙笙嗅到一抹极淡的松柏清香,却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金石之味,仿佛宫廷深处兵械磨砺的气息。
清冷之中透出铁血余韵,让人心口莫名一紧。
她忽而想起了那个像是地摊文学的小道传闻:能文能武,无懈可击的萧子行,此前为何迟迟未被立储——
只因他生得不像皇上,也不像皇后,反倒像极了那位已然驾崩的太上皇。
太上皇当年,于刀光血影间打下江山,立下未明朝,最是冷冽肃杀。
据说他行事雷厉风行,入阵便是杀伐铁血,退朝亦不假辞色。
也因此,皇上对这位父皇,敬而远之,畏而戒之。
而萧子行那张冷峻端方的面孔,每每令皇上生出一瞬恍惚,似乎那个压迫十足的身影,从未真正消失过。
——所以,萧子行自小被太后格外钟爱,却也因此,让皇上心头疑忌难安。
直到那冷冽的气息渐渐远去,殿宇间开始有了些微的声息,压抑已久的喉间咳嗽、衣袖摩挲,像潮水般一丝丝涌回。
沈蕙笙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外那高悬的明日,那日光太过耀眼,却不及那位殿下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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