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风起惊雷
旧案说完,沈蕙笙合卷,抬眸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后,最终落在了萧子行身上。
他仍稳坐上首,身形微倚,手中那页卷宗似翻未翻,指腹悬在纸上,却迟迟未动。
那张清隽端正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起伏,眼睫投下淡淡阴影,只那双眼,仍旧是那样沉静、内敛、不露锋芒。
沈蕙笙持卷的手微微一顿。
她方才所讲之旧案,与今日贺乐章之孙涉入的科举舞弊案,几乎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那人是花重金托关系找门路;而如今,贺乐章根本不必行贿他人;反倒是旁人主动将路铺到他面前,求他开条道。
她讲旧案时,未指名道姓,也未明言朝代,却句句落在“权门之下、仕途通贿”的病灶上,只要翻过今日科举案卷的,怎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说是旧事,其实字字都指着当下。
旧案的手法,正如今案一般:学籍虽伪,却盖了真的章,礼部便认定手续完备;吏部只看签字评分,流程无误,自然照章任命;无人指供,无物为证,刑部也就推辞不查。
此案即便继续查下去,大概率也会如旧案一般,最终落得一句“查无实据”。
沈蕙笙想,这大概就是萧子行把案子交给讲律院的原因吧。
虽说如此,讲律院贤才济济,他却偏偏点她出来,也不知道是信任,还是献祭……
反正,她能感觉到现场气氛都不对了。
她,好像把当朝所有大佬都得罪了一遍。
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走到底了。
她收回望向萧子行的目光,因为看了也白看,然后垂眸翻开手写讲理,缓缓道:“旧案虽已尘封,今案若要再查,律上仍有数路可循。”
“其一,自‘学籍入录’查起,比对招生册与原籍编档,若年月不符、笔迹不类,即属证据瑕疵,依《学令》之规,足以影响资格审定。”
“其二,引荐流程若无存底文牍,或保荐人身份存疑,依《荐举法》可推定程序不当,有规避之嫌。”
“其三,复查试卷流转与评分之程。若有卷面雷同、评分失衡,或临时更易主考官之事,皆属程序失度。凡一项属实,依《职制律》可送刑部查究。”
她翻页稍顿,语气微沉:“若卷上难以深究,可自人事处着手。查其与保荐人、主考官有无私交,是否涉利害相关。若属实,依《职制律》明文,皆应依法回避。”
“再进一步,调阅往年荐才与录取记录。若同一荐人、同一考官屡屡结对,线索反复交叠——则难称偶然,恐有结党营私之虞。”
沈蕙笙一口气说完,崇文院里静得只剩下记注官执笔飞快补录的声音。
她缓缓将讲理往案心推了推,声音虽止,心跳却仍未平复,讲到最后,她竟不自觉地脱了稿,却比她事前所写,还要锋利上几分。
堂上数十道目光,有的倏然看来,有的悄然避开;也有几道神色微动,惊艳、不解、难辨。
沈蕙笙一一掠过,复又落在上首,萧子行手指仍搭在那页卷宗上,似未听见她方才一番讲解,只低头缓缓将那一页翻过。
片刻,他方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沈蕙笙心中咯噔一下,只因那一眼太轻了,轻得没有情绪、没有评判,甚至没有波澜。
她的一番慷慨激昂,最后竟只让东宫看了个寂寞?
一种失落感悄然袭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萧子行只是把她当做一颗石子,投入了一潭死水里。
并非党羽,更谈不上信任,只是刚好有她、刚好合用,于是抬手一掷,看她会落在什么地方、能激起什么水花。
至于她本人,在东宫眼中,仿佛根本不值多看一眼。
而更让她失落的,是她那轻于鸿毛的话语——纵然自己所讲条分缕析、句句合律,可若无权追责,无力执法,那些字句就只是一纸空谈。
律条诚在,然无权者,手不能动一位,口不能问一人;其笔再锋利,也不过纸上谈冤。
就连开口,都要三思,再三思。
何其可悲?
沈蕙笙只觉自己好像坠落在一口冷井里,井口天光遥遥,却照不进这满身的寒意。
正怔忡间,一道更清沉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既明此理,诸卿各归。”
她这才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再度聚焦在萧子行身上。
萧子行并未看她,只翻了下掌,像是不过刚翻完了一本卷宗。
诸臣躬身应喏,开始有序退离,记注官也抱着刚整理好的起居注,准备退出呈送归档。
她却仍站在那儿,像是被自己这场独角讲席定住了。
直到有一名小吏悄声靠近,低低唤了她一声:“沈讲席……”
她这才猛然回神,敛了神色,低头应了一声:“是。”
步下讲席那一刻,她才察觉自己手心已微微湿透。
崇文院的门廊很长,一如她进来时,只是再走出去时,她忽然觉得这道路,比进来时更长了些。
不多时,崇文院内只剩下萧子行与两名侍立的内侍。
萧子行并未立刻离开,反而抬手拿起案上的茶盏,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才缓缓抬眸,望向那孤零零的讲席案,眸色微沉。
杯中的密云龙散发着淡淡的兰香,香气清幽冷雅,金黄色的茶汤映着他低垂的眉眼,清透如镜。
他一口未喝,又将茶盏搁回原处,盏中水光轻转,像是将他所有情绪,温吞着、慢慢压入静水深流之中。
那本卷宗仍在手侧,上面密密麻麻皆是他写下的笔迹,他早已烂熟于心。
须臾,他启唇,声线清淡:“将讲席笔录誊十份,随案宗一并送往三省六部,讲律院存一份。”
内侍应了一声,刚欲退下,便又听他补了一句:“另着御史台拟一道整饬令,凡案中所涉旧弊所影照者,限期申报,逐一稽核。”
内侍又应,低身退了下去。
萧子行这才起身,路过讲席时脚步微顿,却终究未停。
午光斜落,映得他乌衣如墨,金线隐映,其影笔直沉静,恰好投在讲席中央那纸讲理之上。
纸上,端端正正写着“沈蕙笙”三字。
那盏微凉的密云龙,仍留在原处,茶香如旧,宛如风未起时的湖面——平静,却藏着将至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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