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花有花期
那懒散的调子,即便在人群喧闹中,也能被沈蕙笙一耳听出。
她抬眸,只见堤对的石栏边,三皇子萧宴舒倚着栏杆,未带侍从,一身便服,发间系着细玉带,懒懒地拨弄着一枝桐花。
那枝桐花在他指间一转,几瓣花落在风里,被阳光一晃,散作一片碎紫。
而他的笑,比阳光还盛,毫不避讳;眉眼间那份轻浮似是天生,可那双眼却亮得像能看透一切。
沈蕙笙微微敛眉,心头那点被风吹散的烦意又再度聚拢。
他——怎么来了?
可转念一想,登徒浪子赏花倒也最合情理,真正意外的,是他那次无端出现在试案之上。
一想到那日,沈蕙笙仿佛又闻到那缕沉水香气,缠绕在鼻尖。
她倏然垂眸,收回目光,拱手一礼,像是这样,就能驱散那恼人的香气:“殿下雅兴不减。”
萧宴舒挑眉,慢悠悠道:“沈讲官这几日可风光得紧,连我都听说了。”
沈蕙笙只疏离道:“殿下取笑了。”
萧宴舒轻声笑道:“取笑?不,我是真觉得有趣。沈讲官一站上讲席,连老狐狸们都不敢喘气。”
沈蕙笙微微一怔,顷刻明白他所指,是自己在崇文院的那一场“旧案论今”。
他怎么也知?都说他不问政事,可消息倒是灵通得紧。
她望去,萧宴舒正逆光而立,那瞬间,风吹动两岸的桐树,花雨纷纷。
沈蕙笙静静立着,神色未变,只淡淡道:“臣不过陈言,理自在人心。”
萧宴舒“哦”了一声,笑意更深:“理在人心,可人心易变,你信它?”
“信。”她目光落在水面上,眼底如一泓静水:“不信,又怎讲?”
萧宴舒怔了怔,随即低笑出声,那笑意被风携着,落在桐影斑驳处,听不出是讥是叹。
“沈讲官。”他轻声开口:“你这话,听着倒像在劝自己。”
沈蕙笙侧过头,不去看他,答道:“臣只说理,不劝人。”
萧宴舒笑而不语,像是顺着她的目光一并看向远方。
“你若真只讲理。”片刻,他终于开口,语气比平日少了几分轻佻:“便不会提那‘案前签识’。”
沈蕙笙神情一滞,再度看他,声音中带着被人戳破心事的局促:“殿下以为,此权不该提?”
萧宴舒并未第一时间看她,半晌才收回目光:“该不该,不在我。可你若执权,从此再难独身事外,你可知?”
沈蕙笙静静与他对视一瞬,神色极淡,却在那一瞬轻轻动了动,像是心口某处被风吹疼。
她又不禁想起那日试案之后,萧宴舒问她的那个问题;那时的她,也像现在一般,几要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没半点正经,可话一出口,却常能直指人心。
她早该明白——萧宴舒若真无心机,又怎能在深宫中活得如此自在?
看来,她想以托词糊弄他,是行不通的了。
于是沈蕙笙未回,只佯作风大,听不清,可赏花的雅致已不复存在,她只是盯着那片紫色花海出神。
萧宴舒凝视着她的侧脸,凤眼深邃,忽而问道:“你那日为何不接我的礼?”
沈蕙笙眉心一蹙,应了声:“殿下贵人,臣不敢受。”
“呵——”萧宴舒轻笑出声,似是意料之中,又似有些无奈:“这不是听得见么?”
沈蕙笙心骤然一紧——又中了他圈套。
她耳尖微红,闷闷道:“殿下,花有花期,赏花吧。”
萧宴舒闻言,笑出声来,那笑意干净又漫不经心,像被她一句话逗乐了。
“沈讲官这回倒学聪明了。”他说着,将手中桐花一抛,转身沿着堤边缓步而去,风卷起他衣角的紫花,一瓣一瓣落在沈蕙笙脚边。
“只是花期易谢,人心亦然。你若真要护理——得先护得住自己。”
沈蕙笙目送那身影远去,未再作声,只伸手,轻拂开眼前一瓣坠落的花。
花香散在风里,她心中一阵空落。
萧宴舒……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真是凑巧出现在这里?他对她的那些调侃,乃至关心,真的只是戏言吗?
可若不是,他又为何这般关注自己?
她想不明白,只觉他这人,与他的出身一样,皆是一团紫雾。
但她很快便压下了心中那点探究,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新政甫行,讲律院诸事待理,她还有更远的路,容不得自己分心。
就如他那日所问,她的答案是——理与情,终究不能两顾。
风又起,桐花顺流而下,而她转身,踏上通往讲律院的石阶。
同一时刻,刑部后堂,陆辰川正阅卷,庭外春色正浓,他却忙得连盏茶都忘了换。
新政行后,送至讲律院的卷宗激增,许多案件被记为“复审签识”,他与同僚几乎连夜未歇。
窗外桐花落了一地,香气淡淡,他却只觉烦心。
一桩桩案、一道道签识,是讲律院的风光不假,可他却未曾想过,竟有如此之多的疑案。
这些本不该出现的错漏,怎么能如此层出不穷?
他不知道前手是如何断的案子,倒像是蒙着眼下的定论。
给他一刻,他便能理出头绪,不到一炷香功夫,他手边处理过的案子已成一座小山。
他合眼片刻,再翻到其中一卷时,赫然看见案首签识正落着她的名字——沈蕙笙。
那字锋冷而劲,笔意分明,却不似他印象中的她。
陆辰川盯了许久,忽然意识到,他只记得她伏案抄律的身影,却从未认真看过她的字。
他的记忆又回到了沈家那间藏书阁,她坐在藏书阁中,手里正捧着一卷《九章律辑》。
那时她对他的刻意疏离,他只当是看轻他这罪臣之子的出身;以至于那日她在堂下那般求他,他仍告诉自己——
律,不容情。
可不知为何,他仍会不禁想起她的模样。
想起那年藏书阁中,垂眸抄卷的她;想起泪眼婆娑,跪下求他的她;想起宫道旁、红梅下,低头不看他的她。
那几幕旧影散去,案上那行“沈蕙笙”却越发清晰。
他看着她的名字,忽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这世间的命运,总爱让他与她在“律”里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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