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炙手可热
京城是个奇怪的地方,冬天冷得彻骨,夏天热得发昏。
热不是张扬的热,是闷,天闷,地闷,连心都闷,沈蕙笙像是被困在一口密不透风的锅里,细火慢炖,不知是谁在等她慢慢熟透。
一日,竟有一张请柬送至她手中。
彼时沈蕙笙刚下讲席,门吏将请柬送来时,她一度还以为送错人了。
毕竟她孤身入京许久,一直是一个人,既无亲,也无故,能称得上朋友的,她想,大概是没有的。
可那请柬上,确实是写着她的名字,左下角盖着一枚金纹暗印,一眼便知出自显贵门第。
她接过轻轻翻看,门吏已悄声道:“说是礼部张显恩大人家设的,邀清望之士叙旧雅集。”
沈蕙笙指尖一顿,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自是听过这位张大人之名——礼部礼仪司郎中,素有“士林高门”之誉,雅好辞章,素日最喜在府中设宴,款待清流俊彦。
只是她未曾与之往来,亦从未投帖问名,对方却认识她,还遣人送帖,倒是有些意想不到。
她忽而觉得,那贴上的“清望之士”四字,倒不像是在请她,而是在提醒她。
——她已经,不是原先那个籍籍无名的见习了。
这天气热得吓人,门吏早已退下,就这么一会功夫,沈蕙笙的后背已被热汗湿透,薄薄一层衣料黏在皮肤上,微一动便生出些许不适。
她低头又看了眼手中请帖,心下有些茫然,终还是决定先回房再说。
回帖是一回事,主要还是惦记那一壶清润凉茶。
京城的讲律院暑月之时,每日都会为讲席备一壶冰镇凉茶,或是薄荷甘草、或是荷叶麦冬,既可润嗓,又可清心降火,关键味道也不差,能喝上一口,算是她在炎炎夏日里最期待的事之一。
果然,她刚到门口,便见门边小几上,已搁着一壶淡绿素瓷的凉茶,壶嘴还氤氲着微微凉雾。
她伸手将那壶素瓷凉茶轻轻提起,推门入内,屋内热浪扑面,她随手掩上门扇后便在竹榻边坐下,迫不及待地拈杯饮了一口,淡苦先入口,继而生出清润回甘,暑意仿佛也随着喉间的凉意褪了几分。
“舒服——”她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谁能在夏日抗拒冰饮啊?
那声“舒服”未及散尽,她已半倚在榻上,将茶盏搁回几案,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却仍捏着那张请帖,指腹不自觉地在纸面轻轻摩挲。
冰饮难拒,这请柬,也不好消化。
她虽向来不喜这些人情往来,却也不会天真到信这场宴席真是单纯的“叙旧雅集”,这分明是——权贵选边。
方才她一时未觉,如今细细一想,倒也合情合理。
此前她凭“试讲重案”声名鹊起,讲堂上早已座无虚席;而后又得了案前签识权,虽说只是试行,但在旁人眼中,却也等同于握有一纸执权。
如此这般,她被人关注,本也无甚可奇。
那么,这位张大人——又是哪方落子?
她一时半会也没有头绪,不过她素来不关注权斗,也无意卷入其中,但若真要回帖拒绝,倒还得斟酌措辞,婉辞得体才好。
可这念头尚未落定,敲门声又响,来得又是门吏,送的又是请柬。
而这紧接着的一段时日里,竟像有人在暗中鸣锣招徕,几乎天天有人登门送帖。
有的是设宴雅聚,有的是律友共研,更离奇的,连孩童满岁之宴,也邀她共襄喜庆。
她忽而意识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要炙手可热。
起初,她还会接过细看,字字回礼,委婉推辞;后来干脆连帖都不拆,让门吏一概带话:“讲案在身、卷牍未清,近日恐难出席。”
她自然知道,这般冷处理,总归要得罪人。
世间往来本就讲个情分,邀而不应,便是轻慢;若再一而再、再而三,便不止是轻慢,而是摆架子、给脸不要脸。
可她还是不愿站队。
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讲律之人,本该心持公允,她若频频流连于权贵之中,怎么能确保不被人情所挟?
她不是圣人,自知人心终有软处,可她要守的,是律,是无声之人最后的底线。
她想留下那一点律心,而不是拿它去交换前程。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的确忙得很。
日常除了开堂讲课,还有弟子问律、案前签识,更有些地方县署特意来函,要“请沈讲席一批”,似她断得一句,就能替人背书三分。
但她宁愿日复一日地对着堆积如山的卷宗,也不愿踏入那些觥筹交错、人情交织的场合。
毕竟律卷不会试探,不会设局,不会难测,白纸黑字,只要心里有一杆秤,便总能衡得清是非曲直。
反正天热,翻来覆去也睡不好,她索性干脆多留几个时辰在案前。
有时夜里三更,讲律院早已人声寂寂,唯有她一间屋里仍亮着微灯,有风吹过纸页哗然响,她也不觉烦,只当是案中人亲自来敲一敲她的心,叫她莫忘那一桩桩一件件未明的理。
她笔不停,心却静,就这样熬过一个个难眠的夏夜。
某夜京雨方歇,空气又闷又热,天未亮,沈蕙笙已醒。
榻侧窗扇半开,湿气未散,风过时带着雨后的潮意,连梦都显得粘滞难解,她干脆起身披了件薄纱,又将昨日熬夜阅完的案卷夹入袖中,动身出了门。
那是江南提刑司送上来的一桩赈灾粮银失拨案。
案卷上写得明白:当年主断者陆辰川,案未断完便接调令入京,自他离任后,江南提刑司虽屡次重审,然此案牵涉甚广,未敢擅决,便依律将全案卷宗呈报刑部,提请复审。
又因陆辰川现在刑部任职,牵涉避嫌,刑部不便再行裁断,又转至讲律院,请作案前签识。
这案子最后到了她手,她决定趁早到刑部调阅原件。
讲律院的石阶仍带着薄薄水迹,沈蕙笙提步下阶,衣摆轻擦石面,又轻又快,一心只想快些找到那人,可抬眼时,却发现有一人站在远处。
他执一柄长伞,伞黑骨窄柄,斜斜撑开,将人半藏在雾气未散的晨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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