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钟没撞,可声远了
春分将至,京城里却无人敢提太庙晨钟。
自去年那场诏书风波后,朝野上下对“礼制”二字讳莫如深。那曾象征天命所归、四时有序的七响钟声,已整整三年未曾响起。民间早有传言:钟哑,政乱;钟绝,国危。
可如今宗正寺官位空悬,宗室纷纷避嫌不出,谁敢第一个开这个口?
唯有裴砚之,在朝会散后,捧着一卷泛黄的《礼典》立于丹墀之下。春日的阳光照在他青色的官袍上,声音清冷如霜:“钟可不撞,声不可绝。若民不知时,何以为治?”
满殿寂然。
谢梦菜坐在珠帘之后,指尖轻轻叩着紫檀案角。她没有说话,只抬了抬眼。
这一眼,却像一道无声的令箭,破空而去。
三日后,工部奉命重修太庙钟仪。
诏书只有八个字:“应节而鸣,不假人力。”
举城哗然。
太庙那口铜钟重达三千六百斤,铸于开国之初,历来需要七名壮汉合力方能撞响。如今竟要它自行发声?
坊间流言四起。茶楼酒肆里,有人窃窃私语这是妖术,有人说是蛊阵,更有旧党残余暗中散布谶语:“无主之钟,亡国之兆。”
可没人看见,程临序已悄然调来三十六名边军匠户,日夜驻扎在太庙西庑。
他亲自督工,黑甲未卸,腰间佩刀还染着北境风沙的锈迹。工匠们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位大将军向来话少,眼神一扫,脊背就发凉。
谁也没想到,这位铁血统帅会对一口钟如此执拗。
钟腹内部被层层打开,程临序蹲在铜壁之间,亲自校准每一根机关枢轴。铜锈沾了他满手,在指缝间留下青绿的痕迹。
他命人用边关传讯的“螺旋引音法”重构钟腔,在钟底暗嵌九节“传声铜管”。铜管如血脉般蜿蜒穿地,直通城外七里驿——那是当年他率轻骑夜袭敌营的出发之地。
更令人不解的是,他还调来韩九娘统领的流民营女童三百人,每夜子时齐聚钟室之下,诵读《礼运大同篇》片段。
那些稚嫩的童声被录在特制的牛皮卷上,藏入钟室风道深处。风起时,卷轴缓缓转动,字句随气流渗入铜管,化作缥缈余音。
“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依。”
陆明远来查验进度时,恰好听得这一句,脚步顿时停住。
他抬头望着那口巨钟,良久未语。
临走前,他只留下一句:“这不像礼器,倒像是……民心的耳朵。”
春分当日,天还未亮,百姓便已围聚在太庙之外。人潮涌动,却出奇地安静。风微微动着,云薄薄地散开。香案前的灰烬尚未扬起,钟绳静静地垂着。
忽然——
地底似有轻颤。
一声悠远的钟鸣自铜钟内部荡出,不似人击,不似槌撞,仿佛天地吐纳之间自然吐露。
紧接着,风过钟腹,细语流转,如无数人低语齐诵: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人群骤然跪倒一片。
城外七里驿,正在换防的边军士卒猛然抬头。
那声音竟清晰入耳,宛如将军亲临点兵。
为首的百夫长手一抖,长枪落地,双膝已不由自主地跪下。
片刻后,整座军营伏地叩首,泪流满面。
“是程将军的声音……不,是京城的方向。”
陆明远立于庙前石碑旁,手抚“政通人和”四字,指尖微颤。
他望着纹丝未动的钟绳,喃喃道:“此非人声,非钟声……乃政声。”
而此时,宫中天镜阁。
谢梦菜正倚窗而立,手中执一枚素帛,墨迹未干。
窗外,春风拂过新栽的槐树,枝条轻摆,几欲高过宫墙。
夜风拂过承天门,卷起青石阶上一片落叶,簌簌掠过程临序的战靴。
谢梦菜并未去太庙。
她只遣柳五郎代为献帛——一匹素白无纹的绢,悬于钟前香案,上书八字:“声自民出,政由心生。”
无印无玺,无诏无令,却让满朝文武屏息良久。
裴砚之盯着那素帛看了半晌,忽然低笑一声,转身登上了太庙高台。
此刻,谢梦菜独立承天门前,身后是沉睡的宫城,身前是万家灯火未熄的京畿。
春分之风穿巷而来,带着泥土初醒的气息,拂动她素色的裙裾。
三年前,她初入将军府时,也曾站在这样的夜里,数着更漏,等一个不归的人。
如今,她不再等谁归来——她已成了这城中所有人翘首以盼的“信”。
忽然,马蹄声碎。
程临序策马而来,黑甲卸去,换了一身墨青长袍,风尘仆仆,却眼神清亮。
他手中提着一盏旧灯笼,纸面泛黄,边角破损,提绳处还缠着一道褪色红绳——正是当年他夜夜翻墙入府,为见她一面所用的那一盏。
他下马,步上台阶,将灯笼轻轻放在她脚边的石阶上。
“从今往后,”他声音低沉,如风过松林,“我不必夜行,也能见你。”
谢梦菜眸光微动,指尖轻轻抚过那盏破旧灯笼,仿佛触到了那些不敢光明正大相守的岁月。
那时他是边军校尉,她是庶女弃子,一道高墙隔开身份天堑,他只能趁着夜色翻墙而来,一身风雪,只为看她一眼安好。
如今墙已不在,宫门为他常开,可他放下灯笼的动作,仍像当年一样小心翼翼,仿佛怕惊了梦中人。
子时将至。
风忽转急,穿过新栽的槐树枝隙,带起一片细碎声响。
那声音起初微不可察,继而如潮暗涌——不是钟鸣,不是鼓响,更像是万千叶片轻颤,又似无数人低语汇聚,在夜空中织成一张无形之网,笼罩全城。
谢梦菜闭目倾听。
她听见风里有孩童背书声,有农妇祈雨词,有匠人哼着工尺谱,还有北地流民营中传来的纺车吱呀……
这些声音本不该汇聚,却在这一刻,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悄然共鸣。
她唇角微扬,未曾言语。
而太庙高台之上,裴砚之仰望星空,北斗斜垂,天枢微亮。
他忽然开口,声如寒泉滴石:
“钟未响,可天下已闻。”
与此同时,北境山道间,残雪未消。
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推着木制转字轮,轮上刻着新政第一条——“田亩均丈,赋役同担”。
他一边推,一边高声念诵,稚嫩嗓音在山谷间回荡,随南下的风,一路奔涌而去。
风不停,声不止。
那盏旧灯笼在石阶上微微晃动,里面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照着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程临序的手终于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温暖透过微凉的肌肤传来。这一次,不必再避人耳目,不必再趁着夜色。
“听见了吗?”他低声问。
谢梦菜没有回答,只是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风中传来的,何止是钟声。
那是整个天下,正在慢慢醒来的声音。
裴砚之从高台走下时,太庙前的人群已经散去大半。他看见那盏旧灯笼,脚步微微一顿。
“终究是,成了。”他自言自语,随即转身没入夜色。
而在更远的北方,那个推着转字轮的孩童忽然停下脚步。他听见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钟声,夹杂着许多人的低语。
他仰起头,看着满天星斗,继续推起转字轮,更加卖力地念诵起来。
声音稚嫩,却坚定。
风将它带向更远的地方。
这一夜,无数人在梦中听见了钟声。
这一夜,无数人开始相信,春天真的来了。
这一夜,谢梦菜和程临序在承天门上站到天明。
直到第一缕阳光照亮那盏旧灯笼,照亮整个京城。
钟未响,而天下皆闻。
(https://www.bshulou8.cc/xs/5140926/11111057.html)
1秒记住百书楼:www.bshulou8.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shulou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