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布盖砖,根已深
春寒如刀,割裂了北境的黎明。
军营里死寂得反常。
往日晨鼓未响,操练声已起,可今日帐篷连片低垂,偶有呻吟从帘缝漏出,像风穿过枯骨的缝隙。
士兵们蜷在毯中,额上滚烫如炭,手臂内侧浮起细密红纹——初时如蛛丝,渐渐蜿蜒成网,仿佛皮下有无形之线正一寸寸织入血肉。
“是那旗上的名字作祟!”
夜里有人低语,声音颤抖,“死者魂魄不得安,借水还魂,索命来了……”
流言比雪崩更快。
说书人传唱的《十万姓名录》成了瘟疫源头,那些曾被称颂的义举,如今被视作招魂符咒。
有人说,夜里看见营地边缘飘着无主的布条,上面字迹渗血;还有人说,梦见阵亡同袍站在雪地里,指着自己的名字,哭着问为何不烧掉那块陶砖。
程临序立于帐外,铁甲未卸,眉间凝霜。
他昨夜亲手劈断三支妄言“焚旗止疫”的火把,斩了两名煽动哗变的副将。
消息封锁,尸身深埋,可人心如雪下暗流,无声蔓延。
他知道,若再无对策,不用敌军来攻,军心先溃。
快马加鞭送去长安的信使终于带回一人——柳云舒。
她自太医院请命而出,一路颠簸七日,黎明时分到达,药箱染尘、裙摆结冰。
不等喘息,便钻进病帐,取针刺血,滴于琉璃片上迎光细察。
半晌,她掀开帐帘,面色冷定:“非鬼神作祟,是‘识心灰’所致。”
众人屏息。
“士兵连日饮用融雪水,而上游河道恰经陶砖焚化场,灰烬微溶于水。体质敏感者,体内积毒,发于肌肤,名为‘药疹’。虽不致死,但若恶化,高热不退,亦会虚脱殒命。”
程临序眸色一沉:“所以,是我们自己酿的祸。”
“是。”柳云舒毫不避讳,“但解法也在我们手中。”
千里之外,长安宫城。
谢梦菜听完急报,指尖在案上轻叩三声,似敲更漏,又似定乾坤。
她当即下令:全国暂停发放含识心灰的陶砖灰烬,改为统一配发柳云舒所拟“安肤散”方剂。
然药材紧缺,户部奏报需半月调集,她只回一句:“等不起。”
次日清晨,京街巷口贴出黄榜——《求方榜》。
墨字赫然:凡献有效验方者,以其名刻于新修渠碑,永载水利,泽被千户。
民间震动。
三日后,西村老妪拄拐而来,颤巍巍捧上一方土法:艾草灰拌布灰,敷患处,可清热止痒。
医官试用,竟奇效立现。
谢梦菜亲赴渠口,命石匠即刻凿碑。
朱笔提字:“张阿婆,西村人,年七十三。”
百姓围观,静默良久,忽有人跪地叩首。不是为官,是为名。
与此同时,韩九娘已在女子工坊点起长灯。
她召集北境流民营中妇孺,连夜赶制“药灰布罩”。
将安肤散研末混入棉布夹层,覆于病患口鼻,既防飞沫,又缓病症。
第一批成品送至军营时,有年轻士兵苦笑:“这布上没字,倒像缺了魂。”
韩九娘听见,未怒,只转身命女工取朱砂细针,在每件布罩内衬绣下一个“导”字。
“不是没字。”她声音不高,却穿帐透风,“是写给命看的。”
三日后,疫情渐平。残阳如血,洒在营地边缘。
一群痊愈的士兵默默将用过的布罩折成纸鸢,系上短箭,点燃引线,放飞祭天。
风筝摇晃升空,像一片片带伤的羽翼,载着未亡之名,飞向苍茫暮色。
而在归途山道上,暴雨骤至。
崔十四背着半旧行囊踽踽独行,肩头压着几卷未裁军布。
他本欲绕过疫区,却在岔路口见一座孤坟新立,旁置破木匣,内有一少年遗物——半件里衣,袖口残绣一个“疏”字,针脚细密,似未完成。
他蹲下身,雨水顺着斗笠滑落。
片刻,伸手取走了那件衣。
山路陡峭,雷声滚滚。
他不知前方有庙,也不知风雨尽头藏着什么,只觉怀中布料微温,像谁最后的呼吸。
脚步不停,踏进越来越深的夜。暴雨如注,山道成河。
崔十四背着湿透的布卷,在雷鸣电闪中摸到了那座破庙。
门板半塌,香炉倾覆,泥地上积着浑浊的水洼。
他抖了抖斗笠,踏入门槛,忽觉脊背一凉——头顶梁木垂下无数布条,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一场无声的祭礼。
风从缝隙钻入,吹得那些布片猎猎作响。
每一块上都写着字,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已褪成淡褐,有的还带着泪痕般的晕染。
他仰头细看,心口猛地一沉。
“求织字长公主赐安。”
“愿以我名换夫归。”
“小儿名陈六,生于庚戌春,望护其不染疫疠。”
全是名字。
不是祈神,不是拜佛,而是向一个活着的人跪求庇佑——那个被百姓私下唤作“织字长公主”的女人,谢梦菜。
崔十四站在庙中央,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进供桌前的瓦盆里,一声,又一声。
他解开包袱,取出那件残破的里衣,袖口上的“疏”字针脚细密,像是绣到一半,忽然断了力。
少年临终前或许还在想:要把这个名字送出去。
他坐了下来,从供桌上取下一团未燃尽的红绳,拆开捻成线,又拔出随身裁衣针,在油灯微光下,将衣角最完整的一块布裁成小旗形状。
一针,一线,一寸布。
他不善言辞,一生只懂缝战袍、改军装,可此刻,手指却比往日灵巧百倍。
他在旗面中央绣下八个字:“一人未归,万线同悲。”
字不成体,却力透布背。最后一针收尾时,天边已有微光。
他起身,将小旗仔细叠好,揣入怀中,转身走入仍下个不停的雨幕。
山路泥泞,他一步步走向北营外那片新坟。
没有碑,只有陶砖压着姓名布条,歪斜地插在冻土之上。
他在一处无名墓前停下,轻轻将旗插入泥中。
风起,旗展。
那一刻,仿佛十万沉默的名字都在低语。
而千里之外,程临序正踏过疫后军营的每一顶帐篷。
阳光刺眼,空气里还残留着药灰的气息。
他看见几个年轻士兵围坐一处,正用剪子小心地将“药灰布罩”剪成巴掌大的碎片,再一针一线缝进新领的战袍内衬。
“这是做什么?”他问。
一名老兵抬起头,脸上尚有疹痕未退:“将军,这布救过我们。穿它的人活下来了,得让后来人也沾点福气。”
程临序沉默。
片刻后,他召来军需官,沉声下令:“把所有康复将士的姓名,录进《边军织名册》。从此以后,每件战袍,不论将领士卒,皆按名册轮换绣入一人之名。”
“是!可……若有人不愿留名呢?”
“那就刻空旗。”他望着远处飘扬的军旗,声音低沉如铁,“但不能无人。”
长安宫城,政事堂内烛火通明。
谢梦菜看完边关急报,久久未语。
窗外春雨未歇,檐下滴水成潭。
她抬手,轻声道:“李长风,取那块陶砖来。”
宦官捧上一方黑灰陶片,边缘粗糙,正面刻着四个深峻小字——谢氏开路。
那是新政第一年,她亲手烧制的第一块识心灰砖。
当时朝臣讥讽:“女子干政,不过立碑博名。”可她知道,这不是碑,是根。
她指尖缓缓抚过“谢”字最后一划,仿佛触到了千万双未曾握过的手,听到了无数个从未被叫出口的名字。
当夜,她提笔写下《织政七诫》,命亲信分藏于七处粮仓夹壁之中。
纸短意长,字字如钉:
“凡民有名,政不可欺;
凡布有字,国不可逆。”
最后一笔落下时,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了庭院中新播的种子——那种遍京畿、随风而生的“公主草”,已在泥中悄然萌芽,嫩绿如针,破土而出。
而在南方某处水网交错的小镇,一位老渔妇默默翻出嫁衣里的旧绸,剪成三角形,用黑线笨拙地绣上一个“导”字。
她不懂新政,也不识字,但她记得逃难路上,有人递给她一块写着“柳三娘”的布罩。
她说:“那布上有名字,我就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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