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交心

李承勖还在射箭，一箭又一箭，箭箭红心。他的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柳玉娘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挺拔的身姿里藏着说不出的孤独，像只离群的鹰，飞得再高也找不到归处。

柳玉娘忽然想起前几日，她替他整理书房，看到他功课底下压着本《凉州志》，书页边缘都翻得起了毛边。

她还看到过一张画，画的是充州的地图，上面用朱砂笔圈了好几个地方。

那时候她还纳闷，一个连先生布置的策论都懒得写的人，怎么会看这些东西。

现在，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蝉鸣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急更躁，一声声像是在催着什么。

柳玉娘看着李承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今天让她来校场助威，或许不是为了炫耀箭术。他只是……想找个人陪着罢了。

"二郎君，"柳玉娘小声说，"天快黑了，该回房了。夫人怕是要等您用晚膳呢。"

李承勖转过身，脸上又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急什么？难得有这么好的兴致。再说了，回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这儿看你打瞌睡。"

他伸手想捏她的脸，柳玉娘赶紧往后躲，却被他抓住了手腕。他的手心有些烫，带着常年握弓磨出的薄茧。

"玉娘，"李承勖忽然凑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她从没听过的认真，"你说，这天下……会不会一直这么乱下去？"

柳玉娘愣住了。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竟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迷茫，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想起入晋王宫前在街上看到的景象——饿殍遍野，卖儿鬻女者不计其数。她想起昨夜去厨房取点心时，听到两个婆子低声议论，说就连长安这个国都都已经快开始人吃人了。

"我......"柳玉娘张了张嘴，想说"不会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见她不说话，李承勖忽然笑了，松开她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逗你的。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他转身牵过马，翻身上去，动作依旧利落。"走了，回房。"他回头冲她扬了扬下巴，"再晚了，月钱可就真扣了。"

柳玉娘赶紧跟上，小碎步跑在他的马边。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看起来像是依偎在一起，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校场空了下来，只剩下孤零零的箭靶立在那里，靶心上的箭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一串串沉默的眼泪。

她抬头看了眼马上的李承勖，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单薄。她忽然想起刚进府时，听青黛说，曹夫人怀李承勖的时候，梦见过一只鹰。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曹夫人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看见一只雄鹰在苍穹翱翔。

那鹰通体雪白，唯有双眼如炬，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数条铁链，缠住了鹰的翅膀。

雄鹰挣扎着，发出凄厉的鸣叫，最终坠入无底深渊。在坠落的过程中，它的羽毛片片脱落，化作漫天雪花。

青黛还说，曹夫人惊醒时泪流满面，窗外果真飘着鹅毛大雪。三个月后，李承勖出生，恰逢晋王大败突厥，凯旋而归。

晋王大喜，王宫其他人也觉得这位郎君是个有福气的，没有人把这个梦当回事。

"那是个吉兆啊，"青黛当时笑着说，"鹰是猛禽，象征权力。夫人这梦，预示着世子将来必成大器。"

可柳玉娘现在仔细思索起来，却觉得那梦分明是个凶兆。

鹰飞得再高，终究逃不过坠落的命运。

"玉娘！发什么呆？"李承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已经下了马，站在揽月院的月亮门前等她。

柳玉娘小跑过去，跟着他进了院子。揽月院里种满了海棠，此刻花期已过，只剩下郁郁葱葱的叶子。几个小丫鬟正在打扫庭院，见他们回来，连忙行礼。

"去告诉母亲，我晚些过去请安。"李承勖吩咐道。

柳玉娘点点头，忽然注意到李承勖的袖口沾了沙尘："二郎君，您的袖子......"

李承勖低头看了看，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反正这衣服也该换了。"他顿了顿，忽然问，"玉娘，你想家人吗？"

这问题来得突然，柳玉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的母亲为了生她难产去世，父亲……她只记得那个男人生她的时候头发就白了半边，大名叫做柳山人，在魏州的时候她被晋军抢走，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父亲。

"我......"她捏着杯子，手指微微发抖，"我没有家了。"

李承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懊悔的表情："对不住，我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柳玉娘勉强笑了笑，"二郎君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李承勖望向窗外，暮色已经笼罩了庭院，只余下最后一缕天光。"没什么，"他轻声说，"就是突然想知道，有家是什么感觉。"

柳玉娘惊讶地看着他。堂堂晋王世子，怎么会说这种话？

李承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疑惑，自嘲地笑了笑："很奇怪是吧？我有父王，有母亲，有兄弟，可有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算了，不说这个。"

两人一前一后向李承勖的寝殿走去。夜风微凉，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往前走，柳玉娘跟在他身后，心里沉甸甸的。她忽然想起曹夫人梦里的那只鹰，想起铁链，想起坠落......

回到下人房，春桃已经睡下了。柳玉娘轻手轻脚地点亮油灯，对着铜镜取下新得的发簪。海棠花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一个小小的希望。

窗外，一轮孤月挂在空中，冷冷地照着这座繁华却危机四伏的王宫。

柳玉娘忽然有种预感，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就像曹夫人梦里的雪，看似美丽，却预示着无法挽回的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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