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大喜

晨光刚漫过晋王宫的飞檐，廊下就响起了簌簌响动。柳玉娘披着厚实的素色披风出门时，正撞见几个侍女捧着红绸往立柱上缠，金线绣的牡丹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

不过几日功夫，前几日还飘着白幡、连风都带着哭腔的王宫，竟像是被施了法术般，处处堆着簇新的喜色。

“小娘子早啊！今儿可真热闹！”负责洒扫的老仆见了她，脸上堆着笑，手里的笤帚都摆得轻快了些。

柳玉娘往四周望去，只见朱红宫墙上挂着的红绸与金线纠缠着翻飞，倒真有几分热闹模样。

“可不是热闹么？”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

柳玉娘回头，见李承勖穿着件靛蓝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墨发规规矩矩的用玉冠束着，只是眼底的倦意藏不住，连笑的时候，嘴角都没怎么上扬。

他走上前，自然地接过柳玉娘手里的披风角，替她拢了拢：“刚病好就往外跑，仔细又受了寒。王宫现在跟个戏台子似的，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刚落，晋王的随从喊道：“大王有令，各院都把灯笼挂起来！圣人的天使不日就到！”

几个小太监应声跑去，手里的红灯笼晃得人眼晕。

李承勖瞥了眼，忽然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些刺骨的凉：“倒是快，前几日还哭天抢地说舍不得大哥，这会子连白幡的影子都没了。果然啊，活人总比死人金贵，尤其是能给王宫挣脸面的活人。”

柳玉娘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却不敢接话。

“怎么不说话？”李承勖见她走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又变得轻快起来，“难不成是觉得我说得不对？说不定再过几日，连大哥的名字，都没人记得了。”

柳玉娘心口一紧，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二郎君，这话可不能乱说。”

“乱说？”李承勖挑眉，忽然俯身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玩笑般的认真，“你以为他们心里不这么想？圣人一道旨意，就能让王宫从地府变回人间，大哥的命，倒像是个不值钱的笑话。”

他说这话时，嘴角还勾着笑，可柳玉娘却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她好奇过他怎么赶回来这么巧？跟话本里写的似的。他很敷衍的开玩笑，"应该是老天爷都怕你没人照顾，把我给召回来了”。

后来她才从他的亲卫那里知道，他本是按正常行程赶路，听说她受了惊吓、身子虚浮，竟连夜改了路线，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一晚上只睡两个时辰，可这些事，他半句都没提过，只在她问起时，用句玩笑话轻轻带过。

“在想什么？”李承勖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发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又软了些，“别瞎琢磨了。既然王宫要热闹，咱们也凑个趣。小厨房今日做了糖蒸酥酪，还有你爱吃的樱桃煎，要不要去尝尝？”

柳玉娘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小厨房走。

廊下的红灯笼越挂越多，连空气中都飘着甜腻的香气，几个侍女提着食盒匆匆走过，嘴里还说着“得赶紧把点心送到前殿，要是误了大王的兴致，可就糟了”。

柳玉娘忍不住往他们的方向瞟。

“别看了。”李承勖握紧了她的手，声音低了些，“再看，糖蒸酥酪就被别人抢光了。你病了这几日，可得多吃点。否则我过几日还打算教你骑马，就怕你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柳玉娘收回目光，勉强笑了笑。

她知道李承勖是不想让她难过，才故意说些轻松的话。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不是滋味。

王宫的热闹像是一层厚厚的红绸，裹着底下的枯骨与凉薄，看着光鲜，一戳就破。

到了小厨房，果然热闹非凡。几个厨娘围着灶台忙得团团转，蒸笼里冒着热气，甜香扑面而来。

李承勖熟门熟路地掀开一个蒸笼，里面躺着几碟糖蒸酥酪，奶白色的酪上撒着些碎杏仁，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快尝尝。”他用银勺舀了一勺，递到柳玉娘嘴边，眼神里带着些期待，“我特意让厨娘少放了些糖，你刚病好，吃太甜的不好。”

柳玉娘张口咽下，酥酪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奶香，确实合她的口味。

“怎么样？好吃吗？”李承勖见她不说话，又舀了一勺递过来，语气里带着些讨好，“要是不喜欢，我再让厨娘做些别的。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柳玉娘摇摇头，接过他手里的银勺，自己舀了一勺：“好吃。二郎君也吃点吧，你赶回来这几日，也没好好吃东西。”

李承勖笑着点头，却只吃了一小口，就把剩下的都推给了她：“你多吃点。”

柳玉娘却笑不出来，她看着李承勖眼底的笑意，觉得像是握在手里的沙子，越用力，流失得越快。

“对了，”李承勖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又变得轻快起来，“过段时日天使到了，会在永清殿前宣读圣旨，听说还有赏赐。你要是好奇，咱们可以一起去看看，说不定还能蹭点圣人赏的果子吃。”

柳玉娘点头，却没什么兴致。她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晋王穿着朝服，满脸堆笑地接旨，大臣们纷纷道贺，王宫的红绸飘得更欢，

可谁也不会提起，那个惨死的大郎君，谷雨的少年郎，早已成了王宫热闹的牺牲品。

两人正说着，就见李承勖的亲卫匆匆跑进来，脸色有些慌张：“二郎君，大王让您去前殿议事，说是关于过段时日接旨的事宜，要跟您商量。”

李承勖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些，却还是点了点头，回头对柳玉娘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要是无聊，就让厨娘给你拿些樱桃煎，你不是一直想吃吗？”

柳玉娘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他的脚步依旧轻快，可柳玉娘却觉得，那背影比往日沉重了些，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连挺直的脊梁，都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坐在小厨房的矮凳上，看着眼前的糖蒸酥酪，忽然没了胃口。

她想起李承勖昨夜说的话——“人还是得活着，活着才有机会。”

可活着，真的就一定会有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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