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噩耗

三日前撞见白夫人疯癫的模样，至今仍在眼前晃——往日里总带着三分温婉笑意的人，发髻散乱如枯草，素色襦裙沾满泥污，赤着双足在回廊下追逐飘落的柳絮，口中反复念叨着“大郎莫怕”，那声音细碎又凄厉，听得人脊背发寒。

才进了屋，柳玉娘卸下沾着潮气的披风，便径直倒在榻上。

锦被裹着身子，却暖不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她闭上眼，谷雨那张带着笑的脸总在眼前晃。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梦里尽是些破碎的片段。

有时是谷雨冒雨来找她，水珠沾在发梢亮晶晶的；有时是白夫人坐在廊下，手里拈着绣线，温声教她如何把针脚走得更匀；还有时，是白夫人突然疯了的模样，披头散发地在院里乱跑，嘴里喊着些没人能懂的胡话。

柳玉娘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抓到满手的虚空，惊得她猛地睁开眼，窗外已是暮色四合，烛火在案头跳着，映得房间里一片昏蒙。

“玉娘，二郎君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说东市新来了个卖糖画的，像极了你家乡的样子。”有个和她有些交情的侍女端着一碗热汤进来，轻声细语地帮忙传话。

柳玉娘坐起身，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连抬手的劲儿都没有。“好姐姐，多谢了，请你替我禀告二郎君，我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她重新躺下，侧过身对着墙壁，听着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只觉得那声音也带着一股子倦意，缠得人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几日，柳玉娘便这样昏沉地过着。

白日里要么蜷在榻上，听着檐角的铜铃晃出单调的声响，要么勉强吃几口饭，剩下的时间，就坐在窗边发呆。

李承勖瞧着她这模样，急得团团转。

这日午后，他干脆抱了雪团和玉团来，“玉娘，你看这两个调皮鬼，多精神，要不让它们陪你玩会儿？”

李承勖把兔子递到她面前，语气里满是哄劝。

往常只要见了这两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柳玉娘定会眉眼弯弯地接过来，可今日，她只是抬起眼，目光涣散地落在兔子身上，伸出手，木然地抚摸着兔子柔软的皮毛。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却丝毫传不到心里去，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雾。

李承勖又待了一会，见她还是这般，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道：“那你暂时好好歇着吧，我明天再来。”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但时不时的回头看她两眼。

柳玉娘仍然一个人坐在窗边，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柳玉娘的精神始终没有好转，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对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直到第四日午后，她实在躺得烦闷，便扶着墙，慢慢踱出了院子。

春日的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听竹院外。

院里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是曹夫人，另一个是李瑶英。

柳玉娘本不想进去，可脚步却像被钉住了似的，噩耗停在院门外，听着里面的谈话。

“她也是个苦命人，昨天夜里又发癫了，又是大笑，又是吐血，看着实在吓人。”曹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李瑶英叹了口气，道：“是啊，大夫来看过了，说白夫人这身子已经油尽灯枯，怕是撑不过这两天了。想想从前，她也是个温婉大方的人，怎么就落得这般下场……”

“油尽灯枯”“撑不过这两天”，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柳玉娘的心上。

她猛地回过神，原本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了大半，那层蒙在眼前的雾仿佛被风吹散，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她站在原地，浑身微微颤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夫人的模样。

白夫人待她，从来都没有半分主子的架子。她曾建议她：“玉娘虽然是婢女，但可也得好好的，将来嫁个小官夫君，也做个正头娘子，比嫁给权贵做妾室舒坦的多。”

还有一回，曹夫人让她给白夫人送点心。白夫人接过点心，却没有立刻吃，而是从匣子里取出二钱碎银，塞到她手里，轻声道：“玉娘，世子最信任你。大郎总找世子的茬，他真不是有恶意，就是想不开，钻牛角尖，你帮夫人跟世子说说好不好？”

那时的白夫人，虽是晋王的妾室，身份远在她之上，却对着她这样一个小侍女陪着笑，那模样，看得人心里酸酸的。

柳玉娘还想起，自己平日里喜欢跳舞，白夫人若是路过，总会站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指点她几句。“玉娘身子骨软，天赋也好，是块跳舞的好料子。”

白夫人总这么说，还会亲自示范，仔仔细细地教她下腰、转身，哪怕她做得不好，白夫人也从不生气，只是耐心地一遍遍教，直到她学会为止。

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人，怎么就疯了呢？怎么就快要死了呢？

柳玉娘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模样，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又像是被人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所有的感官都瞬间恢复了知觉。

院中的谈话还在继续，曹夫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说起来，白妹妹待玉娘那孩子，是真的好。玉娘这孩子也是个重情义的，若是知道白妹妹这般光景，怕是要难过坏了。”

柳玉娘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曹夫人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还有那不再涣散的眼神，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她站起身，走到柳玉娘面前，轻声道：“玉娘啊，你都听到了？白妹妹待你不薄，眼看着她人就要走了，你去给她送点止疼的药吧，让她临走的时候，能走得舒服一点。”

柳玉娘用力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觉得时间此刻过得飞快，像是在跟什么赛跑，再晚一步，或许就真的来不及了。

她甚至来不及跟曹夫人和李瑶英说声告退，便转身朝着白夫人的芝兰院跑去。

脚步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柳玉娘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拜托，一定要赶得上！

一定要让她再见白夫人一面，一定要让白夫人走得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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