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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鸳鸯


清晨的阳光透进来,在柳玉娘膝头的绣绷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手里的银针穿来引去,绣绷上那对本该交颈的鸳鸯,被戳得歪歪扭扭,颈子拧得像校场边歪脖子的老槐树,春桃看得直发笑。

“你这哪是鸳鸯戏水,分明是两只斗败的公鸭掐架。”春桃凑过来,指尖点了点绣绷上歪扭的翅膀,“小玉娘,你针脚都拧成麻绳了,莫不是把丝线当成男子的枪缨在缠?”

柳玉娘的手猛地一颤,银针刺破了指尖,沁出颗血珠,滴在碧色的缎面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蓼。

“胡说什么。”她把绣绷往膝头紧了紧,耳尖却热得发烫。春桃这话像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藏了许久的心事。

自李存勖出征后,这昭信殿就空了大半,连檐角的铜铃都懒得摇晃,只有她膝头的绣绷,替她藏着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念想。

春桃取过她手里的银针,用绢帕擦去上面的血渍:“二郎君在时,你绣的帕子多鲜亮,那只兔子活灵活现的,怎么如今连鸳鸯都绣不像了?”她往窗外瞟了眼,压低声音,“莫不是心里装着事?”

柳玉娘猛地抽回手,绣绷“哐当”撞在榻沿上,惊得梁上的燕子扑腾着翅膀飞出去。

她这才发现,那对鸳鸯的眼睛被她绣得圆鼓鼓的,倒像是两只受惊的鸭子。

“不过是累了。”她别过脸,望着窗台上那盆快枯死的茉莉。

那是李承勖曾经送给她的,她如今没有半点心思伺候,茉莉的叶片黄得像深秋的枯叶。

柳玉娘吞吞吐吐道,“前几日替夫人绣披风,熬了两个夜。”

春桃却不肯放过她,伸手挠她的胳肢窝:“谁不知道你最会撒谎?有回二郎君送了麻辣兔头来,差点把你辣哭,你也是这样嘴硬,转头却把兔腿骨头都啃干净了。”

笑声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落在柳玉娘的心上,像颗滚热的石子。

她想起李存勖临走前那个傍晚,他站在廊下,他直直的盯着她,眼神里带着三分困惑,三分委屈,四分渴望,好像是在问:为什么不理我?

那时她只作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捻着那缕被勾住的红线,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你说,”春桃忽然收起笑,往宫外的方向瞥了眼,“咱们这样的,将来能嫁个什么样的?”

她比柳玉娘大一岁,鬓角已偷偷抹了点胭脂,“我娘托人捎信,说想让我嫁去给城南的布庄当少奶奶,虽是商户,却不用再伺候人。”

柳玉娘的针顿在半空。嫁?这个字像块冰,猝不及防地落进她的心湖里。

她来晋王宫多年,见多了后院的光景。

那位曾经嚣张跋扈的张夫人一个月前还是晋王跟前最得宠的,如今门庭冷落,连打更的都懒得多看一眼。就连晋王妃刘夫人那样的人物,掌管着整个王宫的中馈,夜里不也常常独自对着账本叹气?

“还早呢。”她把绣绷往旁边推了推,缎面上的鸳鸯歪着头,像是在嘲笑她。

李存勖是晋王世子,将来是要继承晋地的,他的身边,该站着知书达理,能为他操持后院的名门贵女,而不是她这样字都没认全,只会弄两支半吊子歌舞的小娘子。

“早什么?”春桃掰着手指头数,“王管事家的女儿,去年才十四,就嫁给了禁军的队正,听说那队正虽只是个小官,却疼人,每次休沐都给她带花钿回来。”

花钿?

柳玉娘想起李存勖曾随手摘了朵海棠花,插在她的鬓边,笑得像偷了蜜的狐狸:“你看,比王妃的金步摇还好看。”

那时她气得把花扔在地上,事后却后悔没把花瓣夹在书页里。

可好看又能如何?

晋王的寝殿里,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有?那些被他宠幸过的女子,哪个没有些许姿色?到最后还不是守着空荡荡的宫殿,从青丝等到白发。

“商户也好,”柳玉娘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至少安稳。”

她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绣绷上的乱线,那对歪脖子鸳鸯顿时散了形,像两只被雨打湿的鸭子,“总比在宫里强,一辈子看别人脸色。”

春桃愣住了:“你以前不是说,能被主子看中是福气吗?”

“以前是傻。”柳玉娘把碎线扫到地上,哼笑一声,"张夫人刚进宫时,何等风光?如今呢?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敢给她甩脸子。”

夜里躺在各自的床上,春桃的呼吸渐渐均匀,柳玉娘却睁着眼睛,望着房梁上那只结了一半的蛛网。

好不容易她才熬到入睡,睡梦中却并不安稳。

梦里,她站在李存勖的寝殿里,香炉里的龙涎香熏得她头晕。

他坐在榻上,手里搂着个面生的美人,正笑着喂那美人吃葡萄,眼角的余光扫过她时,像看一件碍事的摆设。

“你是谁?”他皱着眉,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疏离,“谁让你来的?”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低头去吻那个美人的发鬓,金冠上的珍珠晃得她眼睛疼。

她想跑,脚却像被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裙角在香炉里燃起来,火苗舔着绸缎,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极了她在幽州时,听着房屋被烧毁的声音。“啊!”她猛地坐起来,冷汗浸透了贴身的小衣。

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三更天了。

她重新躺下,却再无睡意,只能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却能让她保持清醒。

她不能再想他了。

第二日天不亮,柳玉娘就起了身,把那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扔进了灶膛。

火苗“腾”地窜起来,吞噬着缎面上的丝线,也吞噬着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曹夫人见她眼睛红肿,问是不是没睡好,她只说是夜里被老鼠吓着了。

她今天练舞时格外卖力,旋转时故意跌了一跤,摔在硬邦邦的青砖地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疼,却让她莫名地松了口气——这样才对,她本就该是这样粗笨的人,配不上那些精致的念想。

乐师弹起新谱的曲子,是支欢快的《采桑子》,她却跳得步步生涩,像只被缚住翅膀的蝶。青黛在一旁叹气:“玉娘,你这是怎么了?像是丢了魂。”

“姐姐,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柳玉娘重新站直身体,对着空旷的庭院,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采桑子》的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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