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对峙

吉时已至，太原城的喧嚣被晋王宫的喜庆鼓乐推向了顶峰。

朱漆大门外，彩棚连绵数里，绣着“囍”字的红灯笼如两条火龙，蜿蜒至街尾。

今日的晋王身着紫袍玉带，平日里总是紧蹙的眉头此刻舒展开来，脸上堆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他立于永清殿丹陛之上，接受着宾客们的道贺，目光扫过满堂权贵和臣子，带着几分炫耀与得意。

他不仅是为长女李瑶英觅得良婿而高兴，更是要借这场盛大的婚礼，向所有人宣告晋军的胜利和荣耀。

此前与朱温交战，晋军胜少负多，长子更是惨死于敌手，这是他心头的奇耻大辱。

如今虽只是暂时休战，却足以让他扬眉吐气。

“大王，实在是大喜啊！孟将军少年英雄，与大县主真是天作之合！”一位老臣举杯道贺，声音洪亮，“如今我晋军威震四方，而朱贼龟缩，实乃我大唐中兴有望！”

李克雍捋着胡须，哈哈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利：“爱卿过誉了。本王不过是为圣人分忧，为百姓讨太平。”

他话虽谦逊，语气里的得意却溢于言表。

殿内觥筹交错，酒香与佳肴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熏得人头晕目眩。

柳玉娘却觉得这热闹与自己格格不入。她虽然今天也是衣着体面喜庆，却站在殿外老槐树下的阴影里，十分心不在焉。

曹夫人念她连日忙碌，给了她几日假，可她却只想躲得远远的。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殿内那个熟悉的身影牵引——李承勖。

李承勖今日身着宝蓝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

他奉上的贺礼一对羊脂白玉如意，玉质温润，水头极佳，一看便知是精心定制的贺礼，晋王还象征性的夸了他两句有心。

可他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眉宇间锁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李承勖没有像其他义兄弟或亲弟弟们那样与宾客谈笑风生，反而神色冷静的坐在席位上，如一尊冰冷的雕塑。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直直地射向柳玉娘藏身的方向。

那眼神变了。

不再是出征前的委屈、不解，也没有了往日的讨好与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死寂，像结了冰的湖面，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刻也不放松，仿佛要用目光将她从树后揪出来，看个透彻。

柳玉娘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指尖却因紧张而死死攥住了衣角，布料被绞得发皱。

她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她。

那日他披挂出征，等了她许久，她却躲在屋里，连面都不肯露。

后来他派人送来平安书信，她也只让春桃冷冰冰地帮忙带信回复“世子保重”。

她不是不想送，只是不敢。她怕极了，怕自己那点卑微的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她宁愿他误会，也不愿这份见不得光的情愫成为彼此的负担。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偷偷抬起眼，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哪怕只是一个冷硬的侧脸，哪怕那目光依旧冰冷，也足以让她心头泛起一阵酸楚的涟漪。

四目相对的瞬间，李承勖的眼神骤然一凝，像捕捉到猎物的鹰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柳玉娘吓得心脏骤停，立刻又低下头，脸颊滚烫，心跳得如同擂鼓。

他看到她了。他一定看到她躲闪的眼神了。

“天使到——！”

一声高亢的唱喏如惊雷般炸响，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喧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殿外，连晋王也收敛了笑容，整了整衣袍，亲自起身相迎。

只见一行黄门官簇拥着使者缓步走来，使者手捧明黄圣旨，身后随从捧着数个锦盒，气派非凡。

他走上丹陛，展开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晋王克雍，忠勇可嘉，勤王有功。今其女瑶英下嫁中门使知祥，特赐蜀锦百匹，玉麒麟一对，及高宗皇帝御赐则天大圣皇帝之送子观音一尊，以示嘉奖，钦此！”

“臣克雍，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克雍率领全家老少，包括身着大红嫁衣的李瑶英与新郎孟知祥，一同跪伏在地，声音中难掩激动。

满座哗然！蜀锦、玉麒麟已是重礼，那送子观音更是两百年前的属于高宗皇帝和则天大圣皇帝的御赐之物，意义非凡！

这不仅是对婚事的祝贺，更是圣人对晋王的极大肯定。

哪怕如今是藩镇割据、圣人孤立无援的时代，这份荣宠足以让晋王的地位更加稳固。

柳玉娘也跟着众人跪了下去，心中却五味杂陈。她抬起头，看到李瑶英跪在孟知祥身边，凤冠霞帔，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曹夫人站在一旁，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她再次偷瞄李承勖，他依旧站在那里，对这御赐的荣光仿佛视而不见。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她身上，只是那片死寂的湖面下，似乎多了几分受伤与愤怒。

他的眼神仿佛在问：玉娘，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你还要躲吗？

柳玉娘不敢再看，将头埋得更低，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疼痛让她稍稍冷静，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使者宣读完圣旨，将赏赐一一奉上。他扶起李克雍，笑容可掬地说：“大王不必多礼。圣人常言，若天下藩镇皆如大王这般忠君爱国，大唐何愁不兴？大王有任何所求，尽管向朝廷开口。”

李克用连忙道：“天使言重了。为圣人效力，是本王分内之事。还请天使回禀圣人，本王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场御赐的风波，让宴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鼓乐再次响起，丝竹悦耳，宾客们的笑声也比之前更加殷勤。

这音乐像针一样，刺得柳玉娘耳膜生疼。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好不容易挨到婚仪结束，宾客们渐渐散去，柳玉娘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就想往自己的住处走。

可她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熟悉，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不等她回头，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你为什么要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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