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文书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到柳玉娘面前。那文书是麻纸做的，边缘已有些磨损，上面盖着晋军的红印，字迹虽有些潦草，却清晰可辨。“何况，你如今要从贱籍转为良民，户籍文书必须本人过目。这就是你的奴籍文书，上面写着你的来历，写着柳山人的签字画押，你早晚都会看到。我又能骗你多久？”

柳玉娘盯着那文书，却不敢伸手去接。她怕一碰到，就彻底打碎了自己最后的念想。

她想为柳山人辩解，想找个理由说服自己，父亲是迫不得已：“他……他就算卖了我，肯定也是为了活下去。那年魏州城破，他或许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才出此下策。”

她说着，声音语无伦次，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李承勖看着她强撑的模样，眼底的不忍更甚，却还是狠了狠心，说道：“反正我都已经让你伤心了，不如一次把话说清楚，省得你日后再惦记！”

他收回文书，指尖捏着纸角，声音低沉，“当时柳山人跟袁建丰的人说，他想再生个儿子，而你是个女儿，又是个累赘，不如卖掉你，换来的钱能让他去别的地方再娶个媳妇，生个儿子。这是袁建丰当年当成故事，闲来无事讲给我听的。”

李承勖的那番话还在柳玉娘耳畔回荡，字字句句都似重锤，砸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按理来说，此刻她该放声大哭，该指着魏州的方向骂柳山人不仁不义，冷血无情，骂他为了那点虚妄的香火，将亲生女儿当作货物般卖掉。

可当她对上李承勖那双盛满紧张的眼眸，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像是在随时准备接住她崩溃的情绪时，她张了张嘴，却先笑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带着几分残破的沙哑，像被风吹裂的瓷片，刺耳得很。

李承勖的脸色瞬间变了，上前一步，声音里满是急切：“玉娘，你莫要这般。想哭便哭出来，狠狠哭一场，我守着你，绝不会笑你半分。”

他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指尖微微蜷起。

柳玉娘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在怕什么？怕她想不开，怕她寻短见？还是怕她这副看似平静的模样下，藏着更深的疯魔？

她没回答，只是猛地往前一扑，撞进他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他的锦袍上是她从小熟悉的木香，此刻却让她眼眶瞬间红透。

好在她埋在他肩头，他看不见她的脸。

还好还好。

这样，她便能肆无忌惮地将脆弱露出来，不用强撑着那副故作平静的模样，不用在意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矫情，会不会觉得自己心思歹毒。

“我爹他……他做得没错。”她的声音贴着他的衣襟传出来，听起来竟有几分理解的温和，“当时兵荒马乱的乱遭时候，他带着我这么个没用的小丫头，本就是累赘。何况我是女儿身，也传不了他想要的香火，他卖掉我，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遍又一遍，她重复着这些话，像是在说服李承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话有多违心。

她胸腔里翻涌的恨意早已像毒藤般缠满了心脏，每跳动一下，都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父亲，我恨你！我恨你为了生儿子，把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当货物卖掉！我恨你让我这些年活在对你的念想里，最后却给我这样一个笑话般的真相！我恨你们所有人，恨这世道，恨这把女子当作草芥的规矩！

这些话在舌尖打了无数个转，最终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柳山人就算有一万个不好，也是她的生父。

在这不公的世上，“不孝”两个字，足以将一个女子钉在耻辱柱上，任人唾骂。

若是她辱骂生父的话传出去，她往后在晋王宫，在整个太原城，恐怕都不用做人了。

想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李承勖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如今，她在他面前，竟也要演戏了。

她不敢把真实的恨意说出来，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多怨毒，甚至不敢相信，他会不会因为这些“大逆不道”的心思，就对自己生出隔阂。

从什么时候起，她连在他面前说句实话，都要这般瞻前顾后了？

怀里的人身体紧绷，李承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哪怕她的声音再平静，那细微的动作也骗不了人。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笃定：“玉娘，我都知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你恨他，也怨这世道，恨男尊女卑，我说的对不对？”

柳玉娘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人当众剥去了伪装，赤身裸体地站在阳光下。少女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又有几分被戳穿的恼怒。

她自认为演得极好，语气、表情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还是被他一眼看穿。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懂她？

她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他似乎总能一眼看透。

她甚至赌气般地想，自己在他面前，恐怕和不穿衣服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他面前都像纸糊的一样，一戳就破。

这种感觉让她既安心，又恐慌。

安心的是有人能懂她的苦，恐慌的是自己再也没有半分秘密可言。

柳玉娘一向心思敏感，疑心也重。

在王宫的这些年，她早就学会了伪装。在外人面前，她是那个娇俏可爱、温顺懂事的小娘子，会对着管事嬷嬷们天真烂漫的问好，会对着别的侍女们温和浅笑，会对着主子们做出最顺从，最可人的模样，将那些“女子要柔顺”“女子要良善”的规矩，演得淋漓尽致。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鬼话，她其实一个字都不信。她知道，这种鬼话都是男人拿来吃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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