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深夜

晋王宫的红绸已挂了三日，灯笼从正厅一路垂到角门，连廊下的烛火都彻夜不熄，将青砖地映得通红——明日便是李承勖与韩静华的大婚之日。

柳玉娘坐在梳妆台前，指尖划过镜沿的缠枝纹，铜镜里映出她素净的面容，鬓边未插半分饰物，唯有一身月白襦裙，在满室喜庆中显得格外清冷。

窗外的风卷着寒意掠过窗棂，带着倒春寒特有的凛冽，她却毫无睡意，索性披了件浅青披风，悄步走出了闺房。

庭院里静极了，只听得见风吹过树梢的轻响，还有远处守夜士兵甲胄碰撞的细碎声。

她沿着回廊往前走，不知不觉便到了湖边。

春日的湖水已褪去冬日的凝滞，开始泛着粼粼波光，月光洒在水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银，晃得人眼晕。

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凉，她下意识裹紧了披风，却仍觉得寒意从领口钻进去，顺着脊背往下滑。

“倒是莽撞了。”她低声自语，指尖已有些发凉。方才只想着出来透透气，竟忘了这倒春寒的厉害，身上的襦裙本就单薄，此刻早已抵不住寒气。

她望着湖面，心里忽然生出退意——不如就此回去吧，若是冻病了，明日世子大婚，她一个未来的世子侧妃卧病在床，总归是不吉利。

明日李承勖便要迎娶韩静华，往后，他身边会有正妃操持中馈，会有姬妾环绕，她这个半路来的侧妃，又能算什么？

若是此刻冻病，韩静华会不会觉得她是故意添堵，暗生不满？

晋王本就对她这“贱籍出身”的侧妃不甚满意，若是再被扣上“不祥”的名头，怕是连李承勖也护不住她。

春分、立夏的下场在眼前闪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风又大了些，吹得她脸颊发疼，可奇怪的是，这刺骨的寒意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身体被冷风吹得发疼，心口那股闷胀的痛楚，倒像是被冲淡了些。

她望着湖水，忽然舍不得离开了——就这样吹着风，或许能把心里的委屈和不安，都吹散些。

她往前挪了两步，走到湖边的石阶上。湖水近在咫尺，带着潮湿的凉意，漫过石阶的边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岸边还结着一层薄冰，是昨夜低温冻住的，此刻正随着水波轻轻碎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她盯着那层薄冰，鬼使神差地伸出脚，想去踩一踩那冰面的硬度。

一步，再一步。她的裙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沾了些水珠，冰凉地贴在腿上。

湖水渐渐漫过她的鞋尖，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尖往上爬，可她却像着了魔一般，仍在往前挪。

有个声音在耳边诱惑着她：“往前走吧，往前接着走吧，再走一步，就能和湖水融为一体了。到时候，所有的烦恼都没了，不用再担心谁算计你，不用难过，谁抛弃你，不用再怕谁把你当玩物，更不用再看着他娶别人做正妻……”

她的眼前开始模糊，只觉得湖水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像要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就在她的裙摆即将被湖水浸湿，整个人快要往前倾倒的瞬间，一股大力突然从身后袭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她只觉得身子一轻，像是被人猛地拉了回来，随即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啊！”她吓得闭上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预想中的冰冷湖水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温热的躯体。她跌在那人怀里，鼻尖萦绕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爽气息。

柳玉娘猛地睁开眼，借着远处灯笼的光，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一身青色锦袍，眉眼间有三分与李承勖相似的轮廓，只是更显青涩稚嫩。

是李承渥。

“五郎君？”她惊讶地开口，声音还有些发颤。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李承渥紧紧抱着她，手臂还在微微发抖，见她醒了，连忙将她扶起来，眼神里满是惶恐与庆幸：“玉娘姐姐！你方才……你方才怎能如此冲动？”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急切，还有几分后怕，“过些时日便是二哥与你的大喜之日，你若是出了什么事，要关心你的人可如何是好？姐姐若是有难处，尽管与我说，我虽没什么大本事，却也愿意竭尽所能的帮你！”

柳玉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连忙从他怀里退出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裙摆，往后退了两步，与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夜里风大，她的发髻已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在颊边，更显狼狈。

“五郎啊，你误会了。”她连忙解释，声音放得轻柔，“我只是夜里睡不着，出来赏赏夜景，方才一时失神，脚滑了一下，并非有意要做傻事。”

话刚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她大半夜独自站在湖边，对着即将大喜的夫君和正妻的喜事黯然神伤，还一步步往湖里走，怕是都会以为她想不开。

更何况，李承渥本就心思单纯，见她这般模样，自然会多想。

李承渥却不信，眉头紧紧皱着，眼神里满是担忧：“姐姐莫要骗我！你方才站在湖边，神色那般难过，若不是我及时拉住你，你肯定就……”

他话未说完，声音顿了一下，“我知道，明日二哥和世子妃大婚，姐姐心里不好受。可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柳玉娘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里忽然一暖。

她放缓了语气，不再用客套的“五郎君”，而是用了更亲昵的称呼：“五郎，是姐姐糊涂了。这段时间精神头一直不好，夜里总爱胡思乱想，方才确实是我失了分寸，让你担心了，是姐姐的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拢了拢披风，试图掩饰自己的狼狈。风还在吹，她的指尖早已冻得发麻，嘴唇也有些发紫。

李承渥看在眼里，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袍，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身上。那外袍还带着他的体温，裹在身上，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

“姐姐身子弱，怎的穿这么少就出来了？”李承渥的语气带着责备，却更多的是关心，“这倒春寒最是伤人，若是冻病了，可怎么好？快随我回去吧，这里风大，不宜久留。”

柳玉娘望着他递过来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李承渥是真心为她好，可他们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万一被哪个有心人看到了，随随便便说上一嘴，李承渥或许不会有什么事，顶多被训斥两句，她柳玉娘摊上的事可大了！

于是她尴尬的笑了笑，没有伸出手，李承渥表情有点失望，但也没勉强，缓缓的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两人沿着回廊往回走，灯笼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青砖地上，一路随行。

李承渥走在她身侧，时不时侧头看她一眼，像是怕她再突然跑开。柳玉娘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影子，心里忽然平静了不少。

“五郎，”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明日二哥大婚，你……你可会觉得，姐姐是个多余的人？”

李承渥愣了一下，随即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姐姐怎会这么想？二哥心里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力排众议，要纳你为侧妃。韩小姐是正妃，可姐姐在二哥心里的位置，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柳玉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知道，李承渥说的是实话，可人心易变，今日他心里有她，明日呢？等韩静华嫁进来，生下子嗣，打理好后院，她这个侧妃，又能有多少分量？

李承渥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还在难过，又补充道：“姐姐放心，日后若是韩小姐为难你，或是后院里有人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帮你去跟二哥说！我虽然不如二哥有本事，可我也能护着你！”

少年人的承诺真挚而热烈，柳玉娘听在心里，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热。

她抬起头，望着李承渥清澈的眼睛，轻声道：“谢谢你，五郎。有你这句话，姐姐就放心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便快到了柳玉娘的闺房门口。

柳玉娘停下脚步，将身上的外袍解下来，递还给李承渥：“夜深了，五郎也早些回去歇息吧。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李承渥接过外袍，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叮嘱道：“姐姐回去后，记得喝碗姜汤，暖暖身子，莫要冻着了。”

“我知道了。”柳玉娘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安定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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