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恩情
“呸!老不死的东西!”
彻底走远后,胖子朝着老王头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浓痰。
“仗着多喝几年咸海水,就敢在老渔民面前充大头蒜!搁那儿指手画脚,他也配?!”
周海洋沿着被海水常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礁石滩边信步慢走,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海域水面下隐约变化的波光水线,随口应道:“一把老骨头了,犯不着跟他较真儿,跌份儿。”
胖子犹自愤愤不平,一路嘟嘟囔囔:“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那副倚老卖老、拿鼻孔瞧人的德性!”
“钓了几十年破鱼,能吹嘘的就那么一两条,嘚瑟个什么劲?!”
“瞅瞅他今儿那破桶底儿,就垫着两条猫不啃的臭沙丁。”
“这老小子天没擦亮,就蹲这儿了,跑咱们眼前充哪门子大尾巴狼?老脸皮厚没点数吗?”
他骂得正解气,一回头发现周海洋像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定在了原地,目光如钩,死死钉在海面上某个点上。
“海洋哥,又瞅见啥宝贝了?”
胖子赶紧凑近,顺着周海洋的视线望去。
海天交接的模糊处,一艘船板灰扑扑,遍体鳞伤的小木船,像一枚彻底风干褪色的枯叶,正随着平缓的波浪一起一伏。
船尾佝偻着坐了个姑娘,齐耳短发被海风揉搓得凌乱不堪,湿漉漉地贴在她那张被毒日头烤成了深酱色的脸上。
身上那件粗布衣裳,肘弯和膝盖处打着几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像一块块突兀的疮疤。
此刻,她整个上半身像虾米一样弯折着探出船外,一只手用力扳着摇晃的船舷维持平衡,另一只手正吃力地往前伸展,去够海面上一个正随波漂动的白色泡沫浮漂。
指尖终于钩住了那冰凉湿滑的浮漂,她如获至宝般紧紧攥在布满老茧的小手里。
然后,身体向后猛力,几乎用上吃奶的力气拽扯那根湿透沉重的棕绳缆。
缆绳的另一端,一个陈旧得发黑、网眼破损不一的地笼,像从海底淤泥里挣扎出来的怪兽,慢慢浮出墨绿色的海水。
姑娘脸上绽开一个傻气却又十足纯粹欢喜的笑容,沾着盐粒。
她手脚并用,笨拙却固执地继续着拉扯,想把那笨重的地笼彻底拖上这仅能勉强承载她的破船。
每一次用力,小船都随之剧烈地左摇右摆,如同下一秒就要颠覆。
“啧,是张家沟的张小凤。”
胖子看清了船上的人,那张平日里油滑世故的胖脸上难得闪过一丝怜悯。
“哎!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主儿。”
饶是他自认命不好,看着这趴在破船边,只为捞一个多半空瘪的地笼就拼尽全力的瘦小身影,心里还是泛起点酸涩的波澜。
周海洋凝视着那道瘦小的身影,眼神沉得像脚下涌动又深邃的海水。
上一世,妻子沈玉玲冰冷的尸体,就是这个姑娘顶着刀子一样的寒风发现,又是她咬着牙,用单薄的身子骨,连拖带拽弄上这破船的。
沈玉玲走后那段日子,他活得形同行尸走肉。
直到几个月后,才浑浑噩噩想起该去道谢。
可等他打听着摸到张家沟,早已是人去屋空。
挨户问遍邻居才知,这傻姑娘,就是在捞地笼时,被那该死的绳索缠住了脚踝,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被活生生拖进了那片吞噬一切的海里……
而她下面那三个面黄肌瘦的小妹,竟也在一夜之间,彻底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在这苦海边存在过……
“胖子。”周海洋的声音仿佛也被海风泡过,带着沙哑的湿气,“我记得你提过一嘴,这丫头……脑袋瓜从小不太灵光,是不是?”
胖子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嗯,听说是打小一场高烧没挺利索。她爹妈那对儿烂心肠,嫌费事费钱,死活不肯往镇上送瞧郎中。”
“命算是勉强捡回来了,可这儿……”他伸出粗壮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就跟七八岁刚开蒙的娃儿差不多了。”
“哎——眼瞅着都十六七的大姑娘喽,活得忒难!”
他顿了顿,喉咙有点发紧:“她下面还压着四个更小的丫头片子要吃饭。她就靠着这小身板儿,整日在死人海里刨食。”
“最该天打五雷轰的是她那对儿混账爹娘!就为了生个能传香火的男根儿,生不出带把的就一年年生!”
“生一炕赔钱货又养不起,最后倒好,俩不要脸的甩手掌柜一拍屁股,自个儿跑了!”
“把五个丫头片子撂在这苦海边上,死活听天由命……”
周海洋深深地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浊气。
恩情在前,死劫在后。
既然知道了,又碰巧撞见了,这一世,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再看着她重蹈覆辙!
“小凤!张小凤!”
周海洋扬起手,朝着小船的方向用力呼喊。
海风将他略带沙哑的声音推得很远。
胖子一脸困惑:“海洋哥,你招呼她干啥?”
周海洋没直接回答,脸上挂着点高深莫测的浅笑。
或许是风声喧嚣,或许是张小凤正专注于拉绳子,她没听见,依旧趴在吱呀作响的船边跟那地笼较劲。
周海洋连忙拢起手掌做个简易的喇叭筒,扯高了嗓门再喊:“小——凤——这边来!”
这回,张小凤终于听见了。
她刚把地笼里抖落出的两条指头长短,细瘦可怜的小鱼仔细放进船底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盆里,重新将那空瘪的地笼扔回海中,就隐约听到了叫唤声。
她茫然地抬起晒得黑红的脸蛋,眯缝着被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的眼睛,迷惑地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定是岸上那两个模糊的人影在喊她的名字。
距离远,又迎着光。她微微歪着头,努力地辨认着岸上的人,那样子像极了林间初生的小鹿,带着未经世事的困惑。
“小凤!过这边来!”
周海洋见她只是呆望,索性举起手臂,大幅度地朝她挥动。
张小凤看清岸上人的手势,下意识地啃了啃自己皴裂粗糙的手指甲,脸上困惑的神色更浓了,像是在努力思考这两个陌生男人找她干啥。
“哇——好大好大的鱼!”
忽然,她那双原本雾蒙蒙的眼睛猛地被点亮了,熠熠生光。
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紧紧锁死在岸上两人脚边那个鼓囊囊、沉甸甸的旧渔护。
网眼里闪烁着的大海鲈鱼的银白鳞光格外扎眼。
巨大的渴望和羡慕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疑惑,清晰地写在稚气未脱的脸上。
她不再犹豫,抄起沉重破旧的船桨,有些吃力地将船尾掉转方向,双臂开始用尽全力摇桨。
那插入虫蛀浆座的破桨,每摇一下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
小木船笨拙地靠近了些,停在浅浅的滩涂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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