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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翻案希望


宫裁坐上主位,将织造局如今实行的管理制度写在纸上。

“局内工匠分为高手、经纬、花本、催料、挑花匠、倒花匠、画匠、花素机匠等若干类。从原料染色、图案设计,到最后上机织造,每个步骤都建立在分工协作的基础上。一旦出现劣质产品,就一道道工序上溯,直到责任源头。”

曹颙在一旁附和点头,“如经纬不细净,缺乏料作,致误织挽,责在管事;颜色不鲜明,责在染房;织造稀松,丈尺短小,错配颜色,责在织匠。”

“规矩如此,但实际如何呢?”

宫裁摇了摇头,从被缴获的那箱云锦中随意拿出了一块,“实际上,三大织造局生产和采办的各色布匹,进贡宫廷前,匹料机头织出的还是织造局最高管事的名字。”宫裁指着匹料上‘江宁织造臣曹寅’几个字,“朝廷一旦对这些布匹质量不满,板子是直接打在织造身上的,那些真正该承担责任的工匠,他们不过临时雇佣,撂下挑子走人,不用管任何后果。”

曹颙皱了皱眉,意识到这些规章后的疏漏。

宫裁放下云锦,“工匠看重的不过是自身利益,这些规章对他们来说无关痛痒,久而久之,难免开始懈怠,躲避生产。”

“宫裁以为他们在意的是什么?”

“劳工在意的自然是工薪。马无夜草不肥,要想工匠积极劳作,势必要拿出公平对等的筹码。”

曹颙若有所思,宫裁见此继续说道:“工匠现在领的是月银,劳作热情并不高涨,但若将分配方式改为按件计酬,定是一派新的气象。”

“按件计酬……”

“正是,织工希望付出的劳工有尽量多的回报,机户也想付出的工薪有尽量多的回报,按件计酬是最佳之法。”说到这,宫裁又补充道,“但不排除产品中有急于求成,滥竽充数的情况。因此,还需要织造局依照产品质量高低,给予工匠相应的赏罚,比如织挽精美者,立赏银牌一面。造作不堪者,责治示惩,若长期产出不合格,按规逐出织造局,让工匠另谋高就。”

“织造局出资经营,机匠计工受值,工价按件而计,视货物之高下,人工之巧拙为增减。”曹颙认可点头,却也忧心忡忡,“但此法势必会受到一些老工匠的抵触,我担心安于现状的机户织工聚众起义,联合罢工,耽误工期……”

“倘若机匠中真有这样的蛀虫,一并解决干净也好。”

“若罢工人数众多,一时之间怕难以填补空缺……”

宫裁摇头,“民间机匠巧工遍布,织造局只需按照‘按件计酬’开放招纳,每日清晨自会有人站府等候雇佣。”

曹颙果敢,不会因为困难而畏头畏尾。江宁织造局积弊已久,生产日益疲软,已经到了改制的时候。

想到这,曹颙目光坚毅,“待我和父亲商议后,即日颁布新的规章条例。”

在宫裁和曹颙的努力推进下,江宁织造局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工薪变革,付酬计量单位从按月跃迁到计件,折损到自身利益的老旧派自然是高举着不服的旗帜顽抗到底,但好在局中有更多想要谋求更高工薪的机户织工,他们乐见其成,拍手叫好,为了表示对新规章的拥戴,织造局的劳作热情空前高涨。

曹颐陪着李氏用早膳,兴奋地将织造局的改变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母亲!你说我纨姐姐厉不厉害!”曹颐与有荣焉,颇是自得,“纨姐姐在这些织工机户心中,名望不逊于大哥!我听说有些花素机匠已经开始唤纨姐姐为大奶奶了哩!”

李氏听说了宫裁的事,心中也是满意,可嘴上仍未松口,“我可没承认,谁家大奶奶这么抛头露面的!”

曹颐瘪了瘪嘴,“纨姐姐那是众望所归,等大家都墨守成规了,谁还管你和父亲同不同意。”

“那些工匠就是一时的新鲜劲,等这阵风吹过去了,谁还把她当回事。”

曹颐不服,“那他们怎么不对你中意的孙绫有新鲜劲呢!”

“你懂什么!”提到孙绫,李氏满腹遗憾:孙绫懂事大方,行事稳重端庄,和曹颙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大哥要能有绫儿这样的贤内助,我才是彻彻底底的安心。”

“贤内助?”曹颐想到孙绫比试时对宫裁恶毒的算计,嗤之以鼻,“女儿就没见过比她心眼还坏的人!”

李氏皱眉,“你是因为宫裁,对她有偏见,母亲又不是没和绫儿来往,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

曹颐哼唧了两声,小声嘟囔,“你要看得准人,早放纨姐姐进门了。”

李氏睨了她一眼,饮茶后慢悠悠说道:“下月就是中秋,今年轮到我们做东,你找机会跟宫裁说一声,让她得了空来我西堂打打下手。”

三大织造府联络有亲,每年中秋都会轮流做东,团聚一堂。这中秋的盛会算得上是阖府大事,李氏同意让宫裁过来帮忙,也代表愿意给她机会在江宁织造府的亲朋面前露个面,曹颐心中大喜,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跟纨姐姐说!”

眼看曹颐匆匆往外面跑,李氏忙喊住了她,“回来。”

“母亲?”

“过了中秋,你就到了选秀的年岁,我跟你父亲合计,从下月开始就给你请私塾先生教授六艺四书,免得到时候去了京城,给江宁织造府丢脸。”

朝中大臣年满十三岁至十六岁的女子,必须参加每三年一次的皇帝选秀,选中者,留在宫里随侍皇帝成为妃嫔,或被赐给皇室子孙做福晋。未经参加选秀女者,不得嫁人。

曹颐这几年过得开心,早把选秀这事抛到了脑后,如今乍然一听,只觉得一盆冷水扑面,把她满心的喜悦浇灭。李氏固然心疼女儿,但规矩如此,她无力改变。李氏朝在门口傻傻站着的曹颐摆了摆手,“去找你纨姐姐吧。”

“女儿知道了。”

曹颐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西堂。

杭州织造府。

孙绫兴致缺缺地看着这批送来的首饰,“这舶来品做得越来越没有新意了。”孙文成监管通商口岸,常常利用职务之便,给孙绫弄来些精致讨巧的东西。往年还能有几件珍稀的,最近送来的花样款式却教人提不起兴致。

孙绫把簪子丢回首饰盒,正想靠下的时候,红玫匆匆从屋外走了进来。

“小姐。”红玫脸色难看地附到孙绫身边耳语了几句。

孙绫脸色一变,“死了?!”

红玫点头,孙绫坐不住,有些急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半晌后才稳住心神发问,“临死前没说什么吧?”

红玫摇了摇头,“莞娘爱极她女儿,什么都没有说。”

孙绫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小姐。”红玫凑到孙绫跟前,“避免夜长梦多,你看要不要把莞娘的女儿给……”红玫说着比了个砍刀的手势。

“啪。”孙绫毫不客气地往她脸上给了一记,“胡闹!”

红玫惶恐,捂着脸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弯腰磕头,“奴婢多嘴,小姐恕罪!”

孙绫见此脸色稍缓,“我答应过她,只要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护她女儿周全。”孙绫想到莞娘的女儿,同自己一样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失了母亲,一时悲从中来。她摆了摆手,“给她找个靠谱的人家,好好养着吧。”

红玫不敢置喙,连连点头称是。

孙绫喝了一口清茶压压惊,最后拿了主意,淡淡对红玫说道:“再过一月就是中秋,今年轮到江宁织造府做东,我早些过去,看有没有能帮衬到夫人的地方。”

“小姐说得有理,前年杭州织造府的中秋宴就是小姐操办的,早些去江宁,好跟织造夫人分享分享经验,夫人定是欢喜。”

孙绫点了点头,“那收拾收拾,我们过两日启程……”

曹颐心事重重地来找宫裁,正好撞见她要出门,“纨姐姐这是去哪儿?”

“蚕娘那边遇到了些问题,我去看看。”宫裁回话的时候,注意到曹颐脸色难看,她有些担忧地牵住她的手,“妹妹这是怎么了?”

曹颐摇了摇头,“我没事,是母亲让你得空去西堂协助她操办下月的中秋宴。”

宫裁受宠若惊,但看曹颐的神色不像个没事人,索性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就这么放你回去姐姐也不放心,你先陪我去养蚕处瞧瞧,等那边忙完,我跟你好好聊聊。”宫裁不由分说地拽着曹颐往外走。

一刻钟后,两人到了养蚕所。偌大的一处院子里,摆满了横着七八个蚕架、蚕架上放着蚕匾和芦席。养蚕往往是在二月浴种,三月初开始养殖,中间需经历出蚁、蚕眠、化蛹等生长形态,方才能等到结茧这一步。而为了避免桑叶采伐过度而伤桑,织造局规定每年只养一茬。

“宫裁姑娘,二姑娘……”蚕娘们看到宫裁一行,连忙迎上来叫人。

宫裁点头,越过她们后走到蚕架边,宫裁看了一眼天光,点了点头,“蚕具安放时要注意蚕座的疏密适当,天光好时放在室外上簇,雨天放在屋内。”她拿起蚕结比了比,“现在是怎么浴种的?”

“用的是天露法,利用石灰水、盐卤水来留取好种,淘汰低劣蚕卵。”

“浴种没什么问题,不过在上簇结茧的时候,可以考虑用火加温干燥,使茧质和解舒率得到提高。”

曹颐头一次来养蚕所,看着码放整齐的蚕茧,心中赞叹不已,“纨姐姐,我常听人说‘三光八宜’,这是何意?”

“‘三光’是指按蚕的肌色定饲叶多少,白光向食,青光厚饲,皮皱为饥,黄光以渐住实;‘八宜’指的是在蚕的不同生长期,要掌握采光明暗、温暖暖凉、风俗大小、饲叶速度等八类条件。”

曹颐惊讶,“工序如此复杂?”

“那是自然。”宫裁指着站在一旁的蚕娘们,“从腊月开始,他们就开始浴种,先是经冻沥毒,之后又得在谷雨催青前用温水浴之。清明暖种等待下蚁,收蚁再需以鹅毛掸拂和桑叶香引。”

“桑叶香?”曹颐走到桑树边,摘下一片放在鼻尖摇了摇,“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但蚁蚕可喜欢得紧。”宫裁笑着将桑叶拿在手中,“饲养蚁蚕时,需要将桑叶用刀切细,小蚕用嫩叶,并注意控温,大蚕薄饲勤添,并勤去粪除沙。”

宫裁见曹颐听到这已经开始晕头转向,不由失笑,“蚕娘的工作到这儿可才完成了一半。”

曹颐闻言连连朝几个蚕娘拱手行礼,“姐姐们辛劳。”

蚕娘局促得紧,只得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宫裁,宫裁笑着把曹颐拉到自己身边,和蚕娘说回正事,“现在是桑叶用量出了问题?”

蚕娘点头,“每年出茧量都在增加,但桑叶统共就这些,这两年少叶时,我们都是用白米粉掺桑叶上喂蚕,但用量还是不够。”

“我这日看了许多农书,或许有一法子可以试试。”宫裁见她们听得认真,继续说道:“我们可以采摘秋桑叶晒干,研为细末,留存燥处,在养蚕时遇雨叶湿,就可以将这种叶末掺入,有灼湿、易饱、省叶之效。”

蚕娘商量讨论了一番,觉得确实可行,“出了这个月,我们就试试姑娘说的法子。”

宫裁笑着点头,“若是有用,明年桑叶用量能轻松不少。”

蚕娘满心欢喜地把宫裁和曹颐送出养蚕所时,天色已晚。和她们告别,宫裁收回目光,她看向曹颐,“白日里忧心忡忡的,出什么事了?”

曹颐心情好转了不少,这会儿被问,也只是瘪了瘪嘴,“母亲说要我下月开始进私塾读书,以备明年的选秀。”

宫裁挑了挑眉,“妹妹忧的是读书,还是选秀啊?”

“纨姐姐!”曹颐见宫裁这会儿还取笑自己,气得送了一对白眼,“当然是选秀!读书有什么好发愁的!”

宫裁笑着拉住曹颐的手,“那选秀有什么好愁的,这朝臣送女进京选秀就是个流程规章,再者,你心仪平郡王,正好借这次选秀跟他培养培养感情?”

曹颐小脸一红,“这哪是我能说得算的。”

宫裁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有一年呢,别慌。”

曹颐不是第一次听说选秀这回事儿,很快就缓过了劲,相比较于自己一年后的麻烦,宫裁近在咫尺的挑战显得更为重要一些。曹颐想着,凑到宫裁身边,“纨姐姐,中秋宴不止宴请其他两位织造和他们的家眷,曹家的表亲也会到齐,你……认得全人吗?”

宫裁脸上的笑一滞,脑袋一片空白:她认识的曹家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谈什么认全!

亏得曹颐的提醒,宫裁开始温习曹家的发家史。三代内表亲,不论亲疏,宫裁根据画像对号入座,而在熟悉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时,她还需兼顾《江南晴雨录》的整理,为织造局和机户的桑蚕养殖提供帮助。

“宫裁。”

门外响起曹颙的声音,宫裁惊喜地抬头,“你怎么来了。”

曹颙笑着走到宫裁身边坐定,同时也看到宫裁摊在一旁的画像。画像上的男子眉清目秀,轮廓分明但没有过多的棱角,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

宫裁注意到他的视线,有些窘迫地收起画像,“我……想了解了解你的家人。”

曹颙知道宫裁要协助母亲筹办中秋宴,“这是曹頫,我叔叔的四子。”

“我知道。”宫裁闷闷地应了一句,“织造的兄弟姐妹,你的堂弟堂妹,还有夫人背后苏州织造府……我都知道。”

马守中对宫裁是传统的儒家教育,但她随性自由,背离世俗,讨厌规矩和旧习的束缚。织造府和织造局不一样,处处有规矩,事事是人情。这些繁文缛节,没有编制《江南晴雨录》来得简单,自然界的变化远没有人心之莫测。

曹颙明白,心疼地拉住宫裁的手,“受累了。”

宫裁摇头,这一刻突然明白母亲当年说得“甘之若饴”,她反握住曹颙的手,“你还没回答我,怎么过来了。”

“我受命押解丝绸前往京城,过来跟你说一声。”

曹颙经常往返京城与江宁,宫裁习以为常,“这次要去多久?”

“尽量在中秋前回来。”

“现在就要走吗?”

曹颙点了点头,宫裁站了起来,拉着曹颙往屋外走,“我送你。”

宫裁送曹颙出了门。

“有事就和小妹商量,织造府内都会给她几分薄面。”

宫裁心里有数,“你不必记挂,府里没人为难我。”

曹颙点头,在宫裁的注视下翻身上马,而押解队伍也浩浩荡荡的随后出发,直到一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宫裁才收回目光。但在她转身离开时,府外又传来一阵马蹄轻扬,宫裁以为是曹颙去而复返,欣喜回头——却在看到李鼎时,脸色沉了下来。

眼看宫裁再次转身离开,李鼎匆匆下马,“宫裁!”

宫裁没有置理,脚步不停。

“宫裁!”李鼎追了上来,拉住了她的手,“你等等!”

宫裁疏离地拨开了他的手,“二爷,自重。”

李鼎满眼欣喜,哪里管得上马宫裁的态度,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她的双肩,“父亲昨日被皇上加授大理寺卿衔,大理寺卿掌握全国刑狱,为避免地方官员司法权力过大,造成冤假错案,大理寺卿有提案复审之权!”

李鼎情绪高亢,一番话把宫裁说得呆怔当场,好一会儿后才堪堪反应过来,“那我父亲的案子是不是可以……”

“是!”李鼎应得斩钉截铁,“只要父亲提案复审,我们就有翻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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