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灾星降世
宫裁停住脚步,“织造同意我见他吗?”
曹寅没有说话。
他当真不愿意看到曹颙和宫裁修成正果,如今宫裁卸去织造管工,再没有理由留在江宁织造局,曹寅想借此分离淡了曹颙对宫裁的心思,自然不可能把宫裁往曹颙跟前送。
见曹寅沉默,宫裁哂笑,“织造既不愿意,又何必多次一问。”
她说着,也不管曹寅神色如何,大步离开。
“织造……”
张云章小心看着曹寅的脸色,却见曹寅抬手打断,“无妨,我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她的脾性。”
说着,曹寅转问起了另一桩正事,“建醮祈神之事,准备的如何?”
“五日后,乃大吉,届时,会有道长会在府内开坛祈神。”
曹寅点了点头,“此事务必要上心。”
“属下明白。”
杭州织造府内,孙绫冷若冰霜地坐在房内,满眼皆是不甘。
“真是阴魂不散!”
“谁说不是呢。”红玫在一旁义愤填膺地附和,“好不容易将她赶出了织造府,结果又碰上了瘟疫。听说织造局那些患病的机户、织工服了她开的药方,情况好转不少,此事让织造都对她高看几分哩!”
孙绫冷笑,“好转又不是痊愈,我不通医术,也知道人有回光返照一说,谁知道她马宫裁有没有真本事。”
红玫眼底暗芒流转,“小姐说得在理。”
孙绫看着面前的熏香炉出神,许久后,眼底又多了几分得意,“我能赶她出去一次,就能赶她出去第二次。”
红玫讨好凑近,洗耳恭听,“小姐有什么吩咐?”
“织造府不是要开坛祈神?叔叔认识不少道士,不如让他给曹织造推荐几个。”孙绫笑着起身,“走,去书房。”
五日后,白云观的张道士受邀前往江宁织造府建醮祈神,驱邪避疫。
这日,几班民间管乐队,白云观道教经乐队,锣鼓喧天,笙管齐鸣,旗幡执事,声势浩大。织造府前的中央空地摆着一张四方桌子,桌上放着香烛黄纸,法器令牌等祈福用品。十里八乡的百姓得知建醮祈神,蜂拥而至,将织造府外围堵得水泄不通。
百姓受大旱瘟疫摧折,迫切想寻得上天庇佑,度过苦厄。
酉时三刻,吉时已到。
张道士身穿道袍,手持铜钱剑在祭坛前挥舞,口中振振有词,“普天之下,以道为尊,万法之中,燃香为首。三根清香透清霄,彩云金阁乐逍遥,张驰道人施妙法,祈福纳祥行天道。”
张道士用铜钱剑挑起黄纸,置于燃香之上,待烟火袅袅,他再次出声,“今有张弛道人在此,为信士曹颙及万万江宁百姓开坛施法,恳请道陵天驾临神坛,为弟子加持功力,敬请丁甲神将临坛护法!”
随着张道士一声大喝,他犹如痉挛一般浑身抽搐不止,再睁眼时,俨然是另一派威严之姿!他操着铜钱剑左右四顾,最后目光犀利地直指江宁织造府,“世风日下,原是有邪物作祟!”
此言一出,周遭皆是哗然。
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江宁事端频频,竟然是因为织造府!?”
“道长快将那邪物铲除,还我们江宁太平啊!”
眼见百姓情绪激越,曹寅躬身朝张道士抱拳,“曹寅恳请道长助我江宁百姓一臂之力。”
“此人就在织造府东南一隅。”
曹寅神色一变,东南一隅是织造局药房所在,眼下只有宫裁在内。他脸色肃然,厉声喝道:“速去把人绑来!”
不多时,宫裁就被府中的侍卫押到张道长身前,看到她,道长神情愈发激动,挥舞着手中铜钱剑跃跃欲试,“正是此女!就是此女!灾星降世,霍乱江宁!大旱连绵,瘟疫四起皆因她之故!要解江宁困局,唯有烧了灾星祭祀神明!”
张道士话音一落,群众愤慨而起,“除灾星!还江宁一片太平!”
百姓挥舞着手里的拳头,只恨不得将这几月的憋屈通通泄在宫裁身上。纵观全场,最淡定的竟是被张道长推到风口浪尖的宫裁。
她目光清明,冷声质问,“道长口口声声说我是灾星,可有依据?”
张道士一噎,震动手里的铜钱剑,“放肆!竟敢质疑本尊之言!”
“荒唐!吉凶占卜从来不是靠一家之言,即便是钦天监,要得结论也得推演七七四十九日,你不过江湖道士,凭什么一语断定乾坤?”
“道长没有依据,但我有……”宫裁手指低垂的夜幕,步步紧逼,“北斗七星分别主人世间不同人事,根据所要预测的人事,来确定观察那颗星象,根据所观察星象的光彩变化来判断人事的吉凶。如果星辰闪闪发亮,光芒耀眼,则主人事大吉大利。反之,如果黯淡无光,浮光遮蔽,则主大凶。”
“而我夜观天象,主管诊病寻药的天心星光芒耀眼,主管祭祀求福的天禽星却浮光遮蔽,如果真要说邪祟……”宫裁眼神冰冷地盯着张道长,“应该是你吧!”
一言既出,全场一片死寂!
张道长愕然站在台上,但仓皇不过片刻,随即操着铜钱剑大喝出声,“岂有此理!冒犯天尊罪不可及,且由这群愚民自生自灭!”话落,那张道长怒意勃然地操着铜钱剑往供台挥去。
砰的一声巨响,法坛倒地,而原本还威风凛凛的张道长也撼然倒地,歪着脑袋不省人事。
百姓面面相觑,一片死寂中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声呐喊。
“织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是道长钦点的灾星,休要因她一面之词,赔上我们整个江宁啊!”
“是啊!就按照道长说的杀了她祭天!赶紧还江宁太平吧!”
百姓的呼声越来越高,张云章束手无策地看向曹寅,“织造,这……”
就在曹寅心中犹豫的时候,曹家“病坊”的小厮匆匆跑来,“织造,不知怎么回事,那些机户、织工的病情突然开始急转直下,更有十几个已是不省人事,危在旦夕!”
“不可能!”宫裁应得斩钉截铁,“他们不过是普通的伤寒症,药到病除,绝不会反复如此严重。”说着,她推开围在身边的几个护卫,“让开!我去病坊看看情况!”宫裁急色匆匆准备离开,但曹寅哪里会让!
他原本还在犹疑,但听到宫裁将织造局二三十口人医治成这般模样,只恨自己错信了她!她哪里有医人的真本事,根本就是道长所说的灾星一个!他联想到马守中被斩、织造天灾亏空,一双儿女被她蛊惑心智……
“曹织造!我们这么多百姓看着!你可千万要给我们个交代啊!”
“事关江宁的民生,你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织造,织造……”
一声声,一句句呐喊混着曹寅复杂的心思,他心一横,抬起了手。
“来人!帮宫裁给绑起来!”
“是!”
侍卫蜂拥而上,宫裁双拳难敌四手,在织造府侍卫的围攻下,很快负伤累累,她身上各处挂了彩,被绑上祭坛时,狼狈姿态尽显。百姓见此情景欢欣鼓舞,无一不振臂高呼,仿佛已经度过了瘟疫危机。
“织造。”在一众起哄声里,张云章将火把递到曹寅手中,“你真想好了吗……这一把火烧下去,您和大爷,还有二姑娘的情分就……”
“我也是为了他们好。”曹寅语气沉重地接过火把,步履坚定地朝祭坛走去。
宫裁精疲力竭,她有气无力地抬眼看着曹寅,“织造……要杀了我吗。”
曹寅摇头,“我只是想救江宁。”
“迂腐。”
“只要江宁有一线生机,我愿赌上声名一试。”曹颙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江宁织造府,对江宁感情深重,即便是杀错了人,背上一世骂名,但求有一丝可能,他也愿意为江宁全力以赴。
宫裁看着眼神坚韧的曹寅,半晌后闭上了眼睛。
立场不同,无从评说是非。就像父亲当年间接关停楚腰阁,致使院中百余号人流离失所一般。对自己,曹寅恶贯满盈;但对万千江宁百姓而言,曹寅仁至义尽。
曹寅举起手中火把,朝宫裁脚下的柴垛靠去——
“不要!”
疾呼声响起,曹寅眉眼一皱,没有半分停顿将火把送出,火星子瞬时吞没了柴垛,这让匆匆赶来的曹颐看得目眦尽裂!
“滚开!滚开!”
曹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推开身前的护卫,不管不顾地往祭台上冲,她眼底只能看见火架上奄奄一息的宫裁,曹颐拼了命地往火光里冲,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扑灭火势,但守在一旁的曹寅哪里肯让!
他紧紧拉住曹颐的胳膊,厉声大喝,“颐儿!你清醒一点!”
“我看你才不清醒!”曹颐泪水奔涌而出,愤恨地甩开曹寅的手,“那道士根本就是妖言惑众!他要是真有能耐就去赈济!去抗旱!去救疫!把矛头对准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那番话,三岁小孩听了也要想想可不可信,可你呢!堂堂江宁织造,是非不分,助纣为虐,根本就是假公济私的刽子手!”
啪的一声脆响,怒极的曹寅直接一巴掌打在了曹颐脸上,“你住嘴!”
曹颐捂着脸踉跄后退了好几步,但也因此挣脱了曹寅的钳制,她压根不理会父亲的盛怒,不管不顾地扑到宫裁身边,“纨姐姐,我来救你!”
“曹颐!”曹寅心头一惊,眼见那火势越来越大,曹颐这不管不顾地冲进祭坛,无疑是自寻死路。但没等曹寅走上祭坛,织造府的护卫皆面色沉沉地拦住了他的去路,“织造,危险啊……”
“我女儿在里面!”曹寅脸色惨白,忙指挥旁边的小厮丫鬟,“都还愣着做什么!取水救火!”
“是!”众人匆匆应声,手忙脚乱地开始忙活起来。
而在祭坛中央,却已然是浓烟漫天,宫裁被熏的睁不开眼睛,只模模糊糊看到曹颐一张惨白的脸。宫裁知道曹颐处境危险,一遍又一遍地摇着头,“走……妹妹快走……”
“走去哪儿!要我看着姐姐被活活烧死,妹妹我还不如同你一起去了!”曹颐哭得稀里哗啦,拼命用脚去踢打还没被点着的柴垛,可火势汹涌,她这些动作不过是杯水车薪!曹颐心中又急又恨,泪水四溢。
“躲开。”
哀恸中,曹颐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大喝,她抬眼望去,眼中迸出希望,“大哥!”
来人可不正是冲破重重围堵的曹颙!他手持长剑,争分夺秒,不过就是一句话的工夫,曹颙已飞身至祭坛,他挥舞长剑,斩断捆绑宫裁的绳索,他单手环抱奄奄一息的宫裁,另一手拎着哭成泪人的曹颐飞跃祭台。身后火光冲天,火舌最终吞没一切。
曹寅看着一双儿女平安从火海中出来,长舒了一口气。但在撞上曹颙沉怒的目光时,曹寅又藏起了满眼的担忧。
“父亲这次做得太过火了。”
曹寅第一次被儿子谴责,脸色难看,“那你以为我该如何?”
曹寅指了指周遭乌乌泱泱看热闹的百姓,“他们经受了长达两月的大旱,好不容易熬过来,又逢上来势汹汹的大疫,整个江宁人心惶惶,多少百姓为求太平安生,奔袭逃跑,要不给他们吃颗定心丸,不出三日,整个江宁就会变成一座空城!我作为皇上钦点的江宁织造,难道要为了你们这些儿女情长,置整个江宁不顾?”
“颙儿,还记得洪先生排演《长生殿》时,你说的话吗……君王重社稷,在国家大义面前,总该要有取舍的啊!”
曹颙皱眉,“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行啊!”曹寅指着外围不愿离开的江宁百姓,“那你告诉父亲,在这般情势下,我该如何给他们一个交代!”
“我……”
“咳咳。”
曹颙还没说完,就被宫裁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她用力拽了拽曹颙的衣襟,随即朝曹寅跪了下来,“宫裁愿前往疫区,克服瘟疫。”
没有人相信宫裁的话,甚至百姓中有人嗤之以鼻,“连太医院的院士都没有办法,你凭什么战胜瘟疫。”
“张道士言之凿凿说我是灾星,只要除去我便可还江宁太平。我此番独身前往疫区,若能治好,灾星之言不攻而破,若治不好,我也活不下去,如此……”宫裁看向曹寅,“织造可算有了交代?”
宫裁所言句句在理,曹寅找不到说辞反驳。
曹颙见父亲态度松动,连忙搀着羸弱的宫裁站了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还不等宫裁回应,曹寅的脸色就冷了下来,“休想。”他只有曹颙这一个儿子,他要是在疫区生出什么好歹,曹家该如何是好,江宁织造府该如何是好!
曹颙皱眉,正要游说父亲的时候,宫裁却按住了他的手,“听织造的。”她是草芥之命,但曹颙可是江宁织造府的颙大爷,疫区风险重重,她不允许曹颙冒险。提及此事,宫裁又想到刚刚“病坊”那边的传话。
宫裁脸色微凝,“织造,我要去一趟曹家病坊,我对我的药方有信心。他们病情反复,其中定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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