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毒疮
陈陌摊上事的臭味也传到了汪奕的耳朵里。
“其实也没啥事,就是我那几个朋友冲动了,不碍事、不碍事……”
陈陌一边用手拨了拨自己的刘海,一边习惯性地朝镜子里瞥了一眼。汪奕坐在床边,看着他那张依然精致得让人恼火的脸,心里却翻江倒海。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想离开陈陌。不是因为他不帅,不是因为他不够甜言蜜语——而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太低级、太市井、太让她羞耻。
陈陌说话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漫不经心”“没把谁放眼里”“像偶像剧男主随便一句就能收场”。
可汪奕脑海里却闪回出:警察、录像、混混……还有那句:“我只是随口一说,是他们冲动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似乎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个“酷得令人心疼”的叛逆天使,而是一个把责任一股脑往外推的小混混头子,而她,居然是那个混混的地下恋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精心打理的指甲,觉得有点恶心——不是指甲,而是身份。
为什么这一次,自己没有像以前那样,在心里第一时间替他说话?为什么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不顾一切地选择他,站在他这边?
汪奕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从来都不是那种深挖原因、剖析情绪的人。
她只会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就像她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但这一次感觉没有出来。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更谈不上悲伤。只是像在房间里转头想说一句话,才发现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她的情绪没有落脚点,她的“爱”像丢了坐标一样,突然就没有了回音,以至于盯着窗外的车流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根被风吹歪了的小草,连自己为什么弯,都搞不明白。
章岚并没有直接向陈陌提出分手。但她那种似是而非的冷战,已经足够让陈陌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了。不过陈陌并不怎么在意,她想冷就冷,爱搭不理就爱搭不理,只要一句“分手”别真说出口,别让外人看笑话,其他都好说。
更何况,他心里还有别的盘子。章岚不是唯一,也不是必须,更不是底线。
再不济,还有个汪奕在。这个东西,不吵不闹,不提要求,长得也不差,关键还特别贴心,会哄他、顺着他、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认命”。
所以,章岚闹冷战?陈陌最多皱皱眉,翻个白眼,然后继续该干嘛干嘛。
汪奕现在担心的事情有很多:
如果和陈陌提分手,自己会不会被纠缠——他那种人,一旦脸面挂不住,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如果现在回去找刘诚,刘诚还会回头吗?自己……已经做到了那个地步。
如果刘诚不愿意和自己复合,自己能受得了单身吗?
对于第三个问题,汪奕甚至不敢仔细想。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绝对不能一个人的。只要身边没有男朋友,她就像没带手机一样焦躁,像没化妆一样心虚,像没穿衣服一样空荡荡的。
没男朋友这件事情让自己觉得“没面子”不说,抑郁症这个问题将会成为她独自一人面对的大敌,把她压垮。汪奕很清楚,陈陌并不是那个能把她从深水里拉上来的人,陈陌最多就是让自己暂时不去看水有多深,勉强能算上饮鸩止渴,让她骗自己“没那么渴”罢了。
可要是连这点“鸩”都没了呢?
那她就真的只能渴着、空着、垮着,孤零零一个人去面对那个正在靠近的深渊。
汪奕又搜了刘诚的微信,想看看刘诚的动态。
她看到了刘诚最近刚参加了一个爬山的户外野营。是一组爬山的户外照片:帐篷、营火、树影下的锅碗和一条条爬得气喘吁吁的山路。还有几张他自拍的照片,拍得不咋地,不会找角度,脸还是那副她曾经觉得“太普通”的样子。
她却看出了那里面奔涌出来的欣欣向荣的之感。
刘诚的生活正在往上走,哪怕是笨拙地、慢腾腾地,但确实在走。
而她呢?
她突然感到一丝微妙的、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的“仰视感”。像是站在原地,披着一身稍微精致一点但也没有太精致的皮囊的人,看到一个曾经站在她脚下的“傻子”,正在一步步往山上爬。而那个“傻子”并没有回头看她,但她却被这背影刺得一下收回了手指,像碰到了什么烫的东西。
可不管怎么说,总要……做点什么。
汪奕盯着刘诚的微信主页,看着那行灰白色的“添加好友”,像看着一道没法回头的门槛。她犹豫了很久,指尖在屏幕边缘摩挲,心跳得像在打鼓。
最后,她闭上眼,咬了咬牙,点了下去。她没有写任何备注验证,她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也不敢写什么。
这一刻,她把赌注全押在了沉默上——生死由天吧。
添加请求发出之后,手机恢复了安静。
汪奕盯着那个“等待验证中”的状态,突然觉得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开始刺耳。
她把手机放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去洗脸台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游移、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抖着,好像随时会裂开。
手机一点响动都没有,她走回来又点亮了屏幕。还是那行字,没有变化。
她没忍住,开始刷微信朋友圈,可是什么都看不进去。一个个更新仿佛都在嘲笑她:
“你还在等他验证你?”
“你配吗?”
“怎么又来找他了?”
抑郁、迷茫、难过、焦急,还有一丁点愤怒和愧疚,在这一刻充斥了汪奕的整个人。她把手机一扔,扔在床上,脸埋进被子里,像是想把这整个夜晚掩埋掉。
心里一遍一遍问自己:
他会加我吗?
他会不会只是看一眼,然后关掉?
他是不是已经在和别人谈恋爱了?
自己,是不是连个笑话都不如?
最重要的——
她曾经也暗暗发誓,要把自己最珍贵的部分,留在婚礼的见证之后。
她也曾是那个纯净的小姑娘,和刘诚谈了五年,彼此许过无数次未来。
可现在……
她咬住唇,脑子里冒出一个她自己都快承受不了的问题:“我已经被陈陌那样……‘物理上糟践’了。”
说不上是疼,还是脏,她只是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骨头里抓出来揉碎了。
她也觉得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封建”了?这个年代,不是早就提倡开放与自由了吗?
可偏偏,她还是在意。
是因为自己真的在意,还是因为她太了解刘诚,知道他会在意?她分不清了。如果刘诚知道了……他还会像从前那样看她吗?
手机还没响,但她好像已经听见了拒绝的声音。
刘诚刚从球场回来,鞋还没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微信跳出一条红点提示。
他一眼扫过去——那一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像幽灵一样浮现在屏幕上。
他愣住了,指尖顿在屏幕边缘,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胸口一阵莫名的紧缩。
“她怎么会来加我?”
他脑子里没有一个确切的情绪,只有一堆零散的词在飞:后悔?巧合?难过?困扰?又要来试探?他不是没有想过她会回来。只是时间久了,他以为自己已经真的走出来了。
每天上下班、晒太阳和朋友打球、发几条朋友圈,他以为这些能构成“释怀”的证据。
可现在呢?一个小小的申请,就像是抠在旧伤口上的指甲,轻轻一挠,就疼得一塌糊涂。
刘诚不是没想过原谅,只是他不敢再允许自己原谅。因为他清楚:一旦他按下“通过”,那不仅是再给她一个机会——更是再给自己一次掉进深渊的可能。
“我还要再为她掉一次吗?”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是不爱了,而是怕了。
怕自己再次用尽全力,却被当作廉价的情绪垃圾桶;怕自己这一路艰难养回来的“像样子”,又被她几句话弄回原形。
他把手机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像是在下一个很难很难的决心。
可是——他却没有马上拒绝。只是盯着那行字,心跳像鼓一样,一声一声打在他刚刚修好的平静里。
从浴室出来,刘诚擦着头发,随手拿起了手机。那条好友申请的还挂在屏幕顶端,像一根钉子钉在那里,怎么都忽略不掉。
他站在原地,毛巾挂在脖子上,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沉默了整整七秒。
然后,他像是在签一张谁也看不懂的合约,缓缓地,按下了那两个字:通过。
“你已添加 汪奕 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刘诚的心也跟着紧了紧。他没有马上发消息,也没有等她先说话。只是盯着那个熟悉的头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打了一句:“最近还好吗?”
然后删掉了。
改成:“……你怎么突然加我?”
又删掉了。
最后,他什么都没发。只是把手机屏幕轻轻扣在桌上,自己走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他知道,她一定会说点什么的。只是,他还没准备好。或者说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想听她解释,还是想从她嘴里,再听一次道歉。
手机“叮”的一声。
汪奕刚洗完脸,毛巾还搭在额头上,听到提示音的那一刻,几乎是下意识地扑过去拿起手机。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她愣了好几秒,大脑像是死机一样,一片空白。心跳突突地在耳朵里轰着,像一个又一个不敢揭开的回忆弹窗。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那种心底突然被打开的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令人恐惧。就像本以为自己死在某段记忆里了,结果却突然被拉回来,活了。
她盯着聊天框,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会儿。原本准备好了的台词,全都散成了纸屑,堆满脑子里一个角落,谁也理不清。
她打了一句:
“谢谢你加我。”
删了。
改成:“你还好吗?”
又删。
最后,她发出去的,是一句简单的——“在吗?”
然后,她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把手机轻轻放下,靠在沙发上。手指绞着自己的发尾,喉咙里一股酸涩,终于在眼角凝成了一滴小小的泪。
她告诉自己:“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失控。”
但她知道,她早就失控了。
刘诚盯着手机屏幕,看着那条只有两个字的消息。明明没有标点符号,却像一颗子弹,沉沉打在他心口。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屏幕亮着,他的眼神却飘了神。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是真的这样以为的。可这一刻他才发现,“放下”并不是不再心痛,而似乎只是习惯了那道伤口的存在,直到有人轻轻揭开,再次溢血。
可是会溢出来血的伤口,能叫愈合吗?
他没有马上回。他起身,去倒了杯水,又在客厅站了几秒,才慢慢坐下,把手机捧在掌心。
他能感觉到,那两个字背后的情绪,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沉重。
他想说“你找我做什么”,也想说“还好吗”——可他最后打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字:“在。”
他盯着那句话,犹豫了几秒,还是点了发送。消息送达,手机屏幕重新归于黑暗,刘诚轻轻叹了一口气,仰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
汪奕盯着手机,仿佛那个像墨点一样的小字“在”,有万钧重。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早就预演好了他各种可能的回应——冷漠的、嘲讽的、不回甚至拉黑的。
可唯独没预想到,他会只是淡淡地回应一个字:“在。”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热情,只是一种“还在听你说话”的温柔。
那些在汪奕的脑子里事先草草预备文案,在顷刻间全都土崩瓦解。自己的手指,此时正悬在屏幕上方,点也不是,收也不是。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她很想回“我们聊聊好吗”,但又怕太突然;也想说“我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但又怕他根本不想听。
最终,她只是缓缓地打出一句话:“能不能……听我说完一件事就好,不用你回应。”
她发出去之后,手指迅速退出聊天框,像是在逃避某种羞耻。然后,她低下头,把额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的世界沉默无声,仿佛连时间都屏住了呼吸,只等那个脆弱的聊天框能蹦出来消息,能蹦出来不让她坠入深渊的消息。
她知道,这不是“重新开始”,只是“请你听我把话说完”的请求。
但她也知道,有些人,只要还愿意听,就已经足够让人泪流满面了。
刘诚看着那条新消息。
“能不能……听我说完一件事就好,不用你回应。”
他盯着那句话好久,手指一直停在屏幕上,却始终没有点开输入框。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不是愤怒,也不是期待,是那种你以为自己已经放下的某段往事,突然开口说:“我还没走呢。”
他走进厨房,又装了满满一杯凉白开,一口喝干,像是在压下喉咙里一股想说话又说不出口的什么。
然后他回到手机前,打下了两个字:“说吧”
没有感叹号,也没有句号,就只是——说吧
他轻轻把手机反扣在茶几上,深吸一口气,靠回沙发,然后告诉自己听完就好,别想太多。可他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并不取决于理智。
手机又亮了,他没有立刻去看。但他知道,她开始说了。
手机一亮,刘诚还是没动,直到震动第二次,他才慢慢把屏幕翻过来。
汪奕的消息像泄洪的水,一条接一条: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不是那种想纠缠的人,我真的不是。”
“我这段时间状态不太好,不是为了找你才说的,是真的不好。”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想干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有些话,如果不说,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说了。”
每一条都像是边打边删,又忍不住再打的挣扎痕迹,标点混乱,语气摇摆,急促、慌乱,甚至有点自我否定。
然后又是一条:
“我知道我当时错了,很错,我没有要你原谅我,真的没有。”
她像怕刘诚误会,又像怕自己真不敢说完,紧接着又补了一条:
“我不是后悔跟陈陌在一起,是我……其实一直很怕你知道我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刘诚指尖微微一紧,轻轻滑动,而屏幕还在跳:
“我现在不是想要你回来,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你是我人生里,唯一一个我不想撒谎的人。”
这一句落下后,屏幕终于安静了几秒。
他看着最后那一行,指尖停在那里,呼吸变得很轻。而在心里,他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下一条,会是什么。
几秒钟的安静之后,刘诚终于打字了:
“我没事。你还好吗?”
这一句简短,却像是沉默之后的缝隙里漏进的一丝光,让汪奕眼眶瞬间红了。她没有多想,像是紧抓着一根救命的绳子,迅速回复:
“我……嗯,还行吧。”
“其实也不算好,就是那种……”
“每天醒来都不太想睁眼,但又不能不睁。”
刘诚看着这些,呼吸开始有些沉。他太熟悉汪奕了——说话总是绕、总是乱、总是拐着弯想掩饰情绪,可越掩饰显得越狼狈不堪,还让听的人越明了。
然后,她发来了那句:“可以见一面吗?”
他指尖一抖,几乎要打字回“别了”,可又突然发现自己删掉了那两个字。
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放下手机,起身趴在阳台的窗框上,不知道在看哪里。
窗外的夜风吹进来像他的心沉得有点说不清。他低声自语一句:“还是那个她,哎。”
手机又亮了一下:“就见一面而已,可以吗?”
刘诚盯着那句话很久,脑子里像有两个自己在争吵。一边说:“别见,她没有真的变。”另一边却说:“她已经不一样了。”
最终,他回了一句:“好。”
……
刘诚下班之后,就轻车熟路到了汪奕家里。
他顺着楼梯慢慢上去,脚步不算重,却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每上一级,他都像在压下一段犹豫。
门没完全关死,轻轻一推就开了。
汪奕站在玄关,穿得不算正式,却能看出是刻意打扮过的——宽大的T恤衫松松垮垮地搭着,妆也画得清淡克制。
她的头发不是平时随便一扎的样子,而是披着,像是在努力掩盖什么,又像在小心翼翼地显得“没事”。
刘诚看着她点了点头,没有笑,也没说别的,只是换了鞋进门。屋里看上去像是被稍微收拾了一下,窗帘拉了一半,只有餐桌上的小吊灯开着,氛围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谢谢你……” 汪奕语气很轻,像怕吵醒什么东西一样。
刘诚走到沙发前坐下,她倒了一杯水给他,又自己坐在对面的单人位上。两人隔着一张小茶几,气氛安静得可以听见水杯玻璃的碰触声。
汪奕低着头,像是在整理语言,可手却一直拧着衣角。
刘诚没有催她,也没有率先开口。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一个答案,又仿佛已经猜到了她所有想说的内容。
“我……谢谢你肯来。”汪奕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沙哑,却比任何时候都认真,“我最近,过得不是很好。”
刘诚眼神微动,却没有回应。
“我不是想来求你原谅什么……”她抬头看他,眼里有一层雾,“但我真的,好像……撑不下去了。”
刘诚呼出一口气,靠在沙发背上,手指交叉在膝盖上:
“所以你想我来,是想我陪你,还是想我们重新开始?”
他说得很直白,没有一点回避。
汪奕被问住了,她没有回答。眼神飘了一下,又咬了咬嘴唇,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所有的语言都失效了,空气沉默得像被包在玻璃罩里。
刘诚的眼神终于有一丝松动,他看着她,不再是愤怒,也不是怜悯,只是复杂。
“你不该把我当药的。”他语气平静,却像一记精准的针。
“我……”汪奕嘴唇哆嗦了一下,试图辩解,又说不出话。
他们都知道,这场较为和平的重逢,并不浪漫,也不轻松。两颗被现实磨碎了边角的心,正试图以一种最本能的方式靠近——这两个人,是彼此最熟悉的人,是曾经的恋人、是仇人、是陌生人、是家人,是很多。
刘诚靠在沙发上,手指缓缓摩挲着玻璃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知道我其实很怕来。”
他没有看汪奕,而是看着前方某个虚无的位置,仿佛那儿藏着他不愿面对的某个回忆。
“不是怕你哭,不是怕你求我原谅。”
他顿了顿,语气像是穿过了雾,才终于落地:“是怕我自己会心软。”
汪奕听到这里,眼神轻轻一抖,眼眶一下泛红。
刘诚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怜惜,也有克制——像是心底有根线,一边拉着他往前走,一边勒着他别太近。
他收回目光,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在夜里吐出一团焐热了的苦雾:“你总在不该撒手的时候撒手,在我最想拉住你的时候,你走得特别快。”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把一件旧事翻开,然后轻轻摁回原位。但手指却不自觉握紧,指关节微白。
他停了停,张了张口,像是要问什么。但最终嘴唇一抿,又咽了下去,仿佛把那句话活活逼回心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吐出一句被删减过、精心斟酌的话:“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在一开始……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汪奕怔住了。
她当然知道答案——刘诚长相普通,而陈陌长得帅,就这么简单。她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因为她以为,因为在她看来——一旦说出口,那就是刀子,割掉她和刘诚之间最后的那一点“体面”,从而让这段现在才意识到珍重的关系,彻底湮灭。
“回答不出来吗?”刘诚的声音低而垂沉,声音带着某种钝钝的失望,如深井落石,听不见回音。
汪奕低着头,指甲划过杯口,像在寻找某种逃避的出口。
“……你对我太好。”她声音很轻,像飘在空气里的一丝雾,“好得让我觉得,哪怕我不那么喜欢你,你也不会走。”
她抬起眼,看了刘诚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像是怕从他眼里照出自己的影子:“我当时真的以为,喜欢一个人……是要有那种,很强烈的感觉的,是看到他就会心跳得厉害,是在街上牵着手都觉得在发光那种。”
“我以为我应该等那个感觉。”她轻轻说完,嘴角有一点点泛白的懊悔,“所以我总觉得——你好归你好,但好像不是‘那种人’。”
她声音放得更低了:“结果后来……”
客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而这,也是汪奕能说出口的最大限度。
刘诚的喉结动了动,没有说什么。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眼底那一抹刺痛的理解,却压在心底一处不能言说的地方。他当然明白汪奕说的“那种人”是什么样子,他见过,甚至照过镜子——所以他不能问,也不能说。他很清楚,汪奕说的“那种人”不止陈陌,还有更多,并且按照现在的时代趋势,这种人会越来越多。只因为“有需求就有市场”。
他只是轻轻转过脸去,像是在夜里咽下一句无人能听见的苦话,因为他不想用一种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废墟一般的眼神,看着汪奕。
汪奕咬了咬牙,像是还想撑住体面,可那点力气却被自己刚才的坦白连根拔起了。
“其实我后来一直在骗自己,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说我们根本不合适,说我们是走错路……我真的、真的试过想放下你。”
她的声音哽了,像有什么堵在喉咙口,呼吸都发紧。
“可我一直没法不看你的朋友圈,哪怕是在搜索框搜到你……你……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她抬头,眼睛红了,眼泪一颗颗滚下来,掉在衣服上、沙发上,带着一种几近难堪的脆弱和委屈。
“我不是因为你长得不帅才离开的……我只是……”她哭得控制不住了,捂住脸,声音像碎玻璃一样,“我就是有病……我脑子坏掉了……我把一个最爱我的人,自己推开了……”
她靠着沙发,像一只被拔光羽毛的雀鸟,柔弱得不像平时那个张扬的汪奕。
“我现在只想要你原谅我……哪怕不和我在一起了……你也别,别恨我……行吗?”
她哭得很小声,但每一个音节都像钉子钉在刘诚心里。
刘诚静静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慢慢伸出手,把一张纸巾放在了她膝头上。手指微微颤抖,却仍旧温柔。
他低声说道:“你别哭。”
可他知道,这句话已经迟了太久。
汪奕眼泪还没擦干,就像一只快要溺水的小兽,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刘诚。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边重复,一边把脸埋进他肩膀,像是想要把整个人藏进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怀抱一样,手死死抓着他的后背,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刘诚身子僵住了一瞬。他本想躲,可那句“别哭”还悬在他舌尖上,还没来得及淡成空气,她就扑了过来。
那一刻,他感到肩膀被泪水烫得发疼。像是某个早就结痂的旧伤,被猛地撕裂,再一次鲜血淋漓,却没能忍住。
他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轻轻闭上眼,最终——
他还是抬起了手,慢慢抱住了她。
那一刻他彻底破防了,他知道自己该理智、该冷静,可当她哭成那样,说着“对不起”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不是原谅她了,而是他从来没真正恨过。
“你为什么……非得让我这么难啊。”
刘诚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掩不住的哽咽。那不是责备,更像是自我控诉。
……
刘诚走后,汪奕没轻松一会儿,一种极其强烈的愧疚感和背叛感,就袭来。
这是一种惩罚,像是一个即将被投入火湖的灵魂,在审判之前,就已感受到地狱的热气。
她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整个人仿佛被掏空,只剩下一副空壳。屋子很安静,安静得像审判。那种愧疚感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难过,而是一种钝重的、黏腻的东西,从胃里翻涌上来,堵在喉头。
她脑子里止不住回荡着一个词:“脏。”
不是形容别人,是形容她自己。不是抽象的道德评判,而是物理上的、确凿的、无法否认的糟践。
她明知道不该这么想,毕竟现在是新时代,是开放的时代,是“大清早亡了”的时代。可那些经历就像一块发臭的纱布,还黏在她身上,越揭越疼,越疼越羞耻,越羞耻就越想逃避,越逃避就越知道不可能,越不可能就越揭。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刚刚刘诚离开前发来的那条“好好休息”,还挂在消息界面上。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刚才拥抱的,是一个已经被陈陌抱过、亲过、睡过、碰过无数次的身体。
哪怕自己没说,可这是一个事实,而事实就让她如此。
愧疚像浪潮一样,一波接一波,把她卷进无边黑夜里。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让他来?为什么不干脆让他永远不回头?
她把脸埋进膝盖,像一颗缩在角落里的失丧灵魂,想要把自己右手上的兽印擦掉,可是那印记是不可磨灭的、永恒的。在这个本应该是回归和应许的夜晚,无声的、彻底的,崩溃了,而回归和应许,就像是离自己很近的天国一般,可以看到,甚至看见里面的一切,却与之隔绝。
教堂安静得出奇,阳光透过高高的花窗落在地板上,像镀了金的誓言。她穿着白裙,手捧捧花,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等在圣坛前的男人。是刘诚——眼神温柔清澈,像他们在那个夕阳下的网球场第一次认识时那样。
可就在神父问她:“你是否愿意,将你自己——过去、现在、未来,全部交给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她忽然低下头,不敢开口。
仿佛空气中有个声音——很轻、很细,却又像刀子一样刺进她耳膜:“可你不完整了。”
她猛地抬头,却发现刘诚的眼神已不再温柔。他盯着她,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冷漠与厌弃。他没有说话,但他转身了,像带着所有的尊严与清白,走下圣坛。
她追过去,一边跑一边哭,裙摆像被风撕碎。她拼命拉住他的袖口,哭喊着:“对不起,求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可刘诚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像圣水泼在脏污之上,却不是赦免,而是判决:“你把最珍贵的,给了别人。”
她跪在地上,眼泪流得停不下来,白裙上都是灰尘,刘诚却像从她世界里消失了一样。
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胸口起伏剧烈,额头一片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整个人像从水底浮出,连呼吸都带着哽咽。眼睛早已肿得睁不开,喉咙干涩,心口发闷,像有一块黏稠的湿布堵着肺管,喘不过气来。
不仅是心理上的撕裂,甚至连身体都开始跟着反应:手心发冷,胃痉挛,肩膀酸痛、僵硬,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流窜,却找不到出口。
抑郁症躯体化。
她抱着被子缩在床角,像个得了寒热症的兽。眼前刘诚离去的背影,和他刚刚在梦里说出的那句“你把最珍贵的,给了别人”的语气,在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播放。她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梦,只是梦。可这梦太真实了,真实到她分不清哪一部分是梦,哪一部分,是她自己内心从未敢说出口的预言。
那一晚,汪奕并没有再睡着。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像裹了一层厚重的棉布,闷、乱、粘滞,思绪缠着身体,每一次呼吸都像被拽回梦里。
她知道,不说出口,梦境就迟早会变成现实。
她甚至知道,那梦不是预言,而是她心底对现实的投射,是一个即将失去的自我在哀求救赎。
她做了这个破罐子破摔的决定。
第二天下午,她没有化妆,眼下的浮肿还没有退去,就像心底的淤血一样。她鼓起勇气,在微信上问了刘诚一句:“晚上你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刘诚很快回复:“好。”
晚上七点。他坐在她对面,像昨晚一样,手中捧着一杯水。
“刘诚,”她声音发干,像是咽下了一堆玻璃碴子才挤出来的,“我今天想跟你说一件事……”
他抬头,看着她,没有说话,目光沉静,却仿佛藏着波涛。
她闭了闭眼,然后说出了那几个字:“我和陈陌……发生过关系。”
她以为刘诚会吼出来。她甚至做好了他愤怒离去,或者摔杯子的准备。可他只是坐着,像个听到了诊断结果的病人,安静地沉着,不悲不喜。
“你……”她喉咙干涩,“你不说点什么吗?”
刘诚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轻轻把水杯放在桌上,手指在杯沿摩挲了一圈,又一圈。过了半晌,他轻轻开口:“谢谢你告诉我。”
他说得很轻,但这句话本身,却比任何质问都让汪奕更难承受。
她猛地红了眼圈:“你别这样……你生气骂我都行,我……我知道我不配,我只是……”
“我没法骂你。”刘诚没等汪奕把话说完,就轻轻打断了他,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他说着,眼睛看向窗外的街灯,灯光从他侧脸扫过,照出一条淡淡的阴影:“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洒脱。”
然后他站起身,帮她把茶几上的杯子收拾到一边。
“我先走了。”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怒气,没有厌恶,甚至没有落寞,只有一种疲惫,一种仿佛终于可以放下某种幻想的、苍白的松口气。
门关上的那一刻,汪奕像被拔掉了力气,瘫坐在沙发上。她知道,他没有把她推出去。
没有吵架,也没有告别,但他们之间久违的温度开始退潮,像海水悄悄往回收去,留下潮湿的沙地,和一块还没干透的心。
门关上的声音,像一颗缓慢坠落的石子,砸进汪奕的五脏六腑。她坐在原地,良久没有动,像被什么定住了。那一刻,她竟有种恍惚感。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甚至幻想过刘诚摔门大骂,甚至扇她一巴掌,至少那样,她还能用“受罚”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痛。但刘诚什么都没做,这才是最让人窒息的。没有咒骂、没有离场时的愤怒——就像医生轻描淡写地告诉你:晚期,没救了。
这是宣判。
她蜷起身体,抱着自己,像一只终于被放生的猫,却发现笼子外的风雪更冷。
她喉咙发紧,想哭,却哭不出来。泪腺早已干涸,只剩胸口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缝衣针在慢慢地、一针一针扎着。
她喃喃地想:“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脑子里又浮现昨晚那个梦。刘诚喊她“脏”,脸上写满厌恶——她突然觉得那个梦,其实还比较仁慈。现在这个版本,比梦更痛。梦是情绪的激流,而现实,是沉默的凌迟。她下意识想拿手机发条消息,可手指悬在屏幕上又慢慢放下。
她突然明白,在陈陌出现之前,在那段非常平淡、普通,甚至有些烦躁的日子,才是现在自己渴望而永远回不去的伊甸园。
一切都晚了,太晚了。
不是污秽,而是一种说不清、洗不净的污浊感,从灵魂底部往外翻涌。不是社会评判的“贞洁”观念——而是她自己那套自认为被“新时代”打破却在关键时刻死灰复燃的,封建又脆弱的“纯净感”。
她躺倒在沙发上,整个人缩成一团,不知道是身体疼,还是心痛。想逃离这副身体,逃离那个被陈陌反复践踏,又妄想被刘诚重新拯救的自己。
可自己又岂能再进母腹生出来?
屋里很安静,只有她的心跳,像一台过热的发动机,疯狂轰鸣。
刘诚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吹得他眼睛微微发涩。刚刚从汪奕家里出来,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绕了一个大圈。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是觉得——太安静了,静得他不敢回去面对那套熟悉的家具,那个知道太多往事的床头柜。
“她终于说了。”
在汪奕开口的那一刻,他的心其实是沉的。不是沉在怒火里,而是沉在一种说不清的“果然如此”的感觉里。
不是没有猜到,甚至不是最近才开始猜。只是他一直以为,也许不说,就不算数;也许她不讲,他就可以当作没发生;也许,如果她不说出来,他还能继续谈下去这场残缺的恋爱。
可当她说出来了,他才发现,真正难受的从来不是她“做了什么”,而是——她真的已经不是那个他熟悉的人了。
不是那个笑起来嘴角上扬的女孩,不是那个看电影会躲进他怀里捂眼睛的姑娘,也不是那个——说要把自己“留给婚礼”的她。她变了,变成了一个让他陌生的人。变得他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爱”下去了。
他没有愤怒,没有羞辱,没有摔门而去。不是宽容,是因为这件事,大到愤怒都不配。像是一场地震后,你站在原地,不知道哭好,还是笑好。
他只是冷了。像一锅汤,一直在火上煮着,哪怕没再尝过一口,可你一转身关了火,锅里的热就慢慢散了,什么声音也不发,安安静静地凉了下去。
他不是不爱她了,但好像也爱不动了。回到家,他坐在床沿上,脱下鞋,没有开灯。手机屏幕还是亮着,汪奕发的那条“谢谢你”还挂在那里。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他想说点什么,手指在屏幕上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你睡吧。”
“不用谢。”
“你早点休息。”
“别想太多。”
可最终,他一个字都没发。他突然意识到——不是不想安慰,而是他已经不确定自己还扮得起那个“安慰她的人”了。
从这一晚开始,他不是赌气,不是责怪,而是一个男人,在心碎之后,决定不再修补了。就像一只破掉的杯子,他盯着它很久,然后默默地把它放回原位,没砸碎,也没修补,只是放下了。
是自己封建吗?
刘诚知道这种心理如果发个笔记,只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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