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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在晚报上发表了十几篇小文章。每篇一千多字,至多不超过两千字。有一篇还获了“青年论坛”二等奖。他的笔名“文竹”,女性味儿十足的一个笔名。她认为他给自己起这样一个笔名是可笑的。为了保存他那十几篇小文章,他花九元钱买了一册大影集,将它们剪下来贴在影集里。她看过几篇,毫无文采,也无思想可言,但她为他高兴过,后来就不为他高兴了。她觉得写那类向别人进行说教的东西除了获得一笔小小的稿费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她承认钱是很重要的东西。生活对她的最成功的教育,正在于使她明白了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但为了钱,不一定非要去写那一类连他自己也根本不信奉、时常背叛,却偏装出诲人不倦的样子向别人进行说教的新道德经。是的,她认为他是在贩卖新的虚伪的道德经。什么“爱情的原则”啊、“幸福家庭的分析”呀、“个人价值的反思”呀、“我怎样理解生活”呀,等等,等等。不是煞有介事地重复别人的观点就是七拼八凑抄录名人的言论。可有些报纸似乎很需要这样的小文章,所以像他这样舞文弄墨的人便多了起来。“文竹”如今取代了她当年在报上的地位。
稿费他是一分钱也不花的,再拮据的时候也不花。他一笔笔地存起来,他有一个小本儿,收到一笔记上一笔。十几篇,五百多元了。她不反对他存钱,但没法儿理解他的心态。想理解,没法儿理解。以后索性不再企图去理解了,随他那么认真地做……
儿子忽然爬起来,站在小床上转圈,却闭着眼。
她赶紧端尿盆儿,走到小床前,让儿子靠在自己身上,口中轻轻发出类似口哨的声音。
儿子撒了一大泡尿,扑在小床上,挠腿,挠胳膊。
她发现了一只蚊子。它喝足了儿子的血,身体有些沉重,已飞不太动。然而它分明还要继续喝儿子的血,它嗡嗡盘绕在小床周围。
她拍了几次,没拍着。它消失在小床底下了。
她站在小床边不离开,很有耐心地期待它再现。
一会儿,她又听到了嗡嗡声。
她寻觅着,慢慢转动身体——发现它改变了目标,盘绕在丈夫头顶。
他一边吸烟一边炮制向人们进行说教的小文章。只穿着一件蓝背心,蚊子放心大胆地降落在他的肩膀上——很宽厚的男人的背。男子汉的背?
她蹑足走了过去……
啪!
狠狠的一掌。
他吃一惊,握笔的那只手碰倒了墨水瓶。墨水横溢桌上,立刻浸透他那两页写好的稿纸。
“你!……”
他突地站了起来,恼怒至极地瞪着她。
“你疯啦?”他吼。
嗡嗡之声消隐了。
失望……
严重的失望。黑雾一般的失望。得不到宣泄得不到安抚无从转移没法儿减轻的失望,在她内心里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
“你……你又冷笑!你笑什么啊!”
儿子被惊醒,坐起来,揉揉眼睛,诧异地望着她。
嗡嗡之声在耳。
“哪去了?”她自言自语。
“什么呀?”儿子懵懵懂懂地问。
“蚊子……”
儿子也转动着头,寻觅着,倾听着。
“那儿!”儿子抬手一指。
她扑向儿子指的方位。
“没你什么事!你睡觉!”
他生气地训斥儿子,接着拉灭了灯。
黑暗中,嗡嗡之声似乎更响了。
儿子悄然躺下。
失望。
黑雾般的失望与黑暗交融,包围着她。
“开灯!”
她愤怒地大叫。
“你到底想干什么?”黑暗中,他镇定地问。
“我一定要打死它!”
“你就当它已经死了不行吗?”
“它明明没死!”
“没死又怎么样?”
“我恨它!”
“妈……睡吧……蚊子不叮我……”黑暗中,儿子怯怯地说,带着几分请求。
妈——仅仅一个字,就将长久积压在她内心的阴霾扫荡了,也将她脸上那种连自己都难破译的古怪冷笑拂去了。母亲的柔情顿时感化了她。
黑暗中,她走到儿子的小床边,轻轻坐下,爱抚着儿子的小脸儿。
“乖儿子,快睡吧!”
嚓……一根火柴着了。
那片刻的光亮,使她看到儿子睁着眼睛,被很大的潜在的不安骚扰着,惴惴地瞧着她,那样子叫她怜悯。
“快睡吧,啊?”她将手轻轻罩在儿子眼睛上,替儿子遮挡那根火柴的亮光。
火柴转瞬灭了。
他坐在大床边儿吸烟。烟头令她联想到通过望远镜倒望的缩小了至少一百倍的血红落日,坠于世纪末的绝望的黑暗深渊中。
那么宇宙是完美的抑或残缺不全的呢?
她叹了口气。
“我不该发火……”他说,语调是主动和解的,“你也睡吧,我们都睡吧。”
都睡吧,就好了吗?
可嘴上却说:“怨我。我不该非要打死那只蚊子。”又叹了口气。
仿佛一切的不快都是那只狡猾的蚊子引起的。当然是蚊子引起的,但不全是。蚊子不过就是一只蚊子,还因为剪刀,更因为她的冷笑。闭了灯也好。除了剪刀和冷笑,也因为别的。她心里最清楚,清楚而又说不明白。他知道吗?他分明是不知道……
“睡吧,你。”他说。
“你先睡吧,我想守着儿子待一会儿。”
黑暗中,他开始窸窸窣窣地铺展被褥。
黑暗中,儿子挠腿。
她摸了摸儿子挠的地方,被蚊子叮起了几个大包。
那一只该死的蚊子!
丈夫却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真想大喊:你隐藏在哪儿?你飞出来!你吸我的血吧!
她开了灯,复坐在儿子小床边,发现儿子背上、臂上也被叮起了大包。她对那只蚊子的憎恨达到了极点!
“你不睡,也不想让别人睡啊?”他翻身趴在床上,瞪着她。
她没好气地说:“你关灯这会儿,蚊子叮了宁宁满身大包!”
“那你就开着灯坐在他床边守一夜吧!”
他用被单蒙上了头。
这时,那只蚊子再次出现。它的肚子已经快圆了,变成暗红色的了,它飞得很笨了,但它分明仍要吸人血。
她本是双手一拍有把握将它拍死的,她却改变了主意。她用自己的手臂护住儿子的身体,希望它落在自己手臂上,吸自己的血。
它果然落在她手臂上了。她感觉到了轻微的针尖扎了一下似的疼痒。她猛地攥起拳,绷起肌肉——那只蚊子意识到上当了,却飞不脱了。它的长长的吸嘴被她的肌肉缩住了,它的翅膀拼命扇动,发出绝望的嗡嗡的呻吟——这种惩罚蚊子的方式,还是她在农村时向农民的孩子们学的。这是比驱蚊剂更能使人体验到报复快感的惩罚方式。
现在她可以从容地细细地摆布这只蚊子了。她憎恨它,不仅因为它吸她儿子的血,还因为笼罩于她心头那种莫名的失望和郁闷。近来她天天受到自己这种坏透了的情绪的摆布。她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毛茸茸的黏糊糊的不透明不透气的东西一层层裹住了。那东西仿佛正是生活本身。庸常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理解不到任何意义的俗生活本身,仿佛是无法挣脱的,如同一只蚂蚁陷于一摊沥青之中。纵然具有足以拖得动比自身大十几倍的物体的力量,却拔不出自己的一只脚。又如同一个人走在锈迹斑斑的弃废了的铁轨之间,永远走不到头,也没有站。铁轨两旁抛着别人的某些生活的碎片:青春、爱情、追求、憧憬、梦想、野心、迷乱、堕落、女人的小手绢卷发器相册、男人的日记本拉力器破裤衩……有些崭新,有些正变成垃圾。在她盲目而匆匆的行走中,也已不经意间丢掉了一些相当宝贵相当美好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往回走寻找回来了……
甚至连她的憎恨本身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没有意义!
她开始用另一只手拔蚊子的长腿。一一拔掉,毫无恻隐。她又产生了一个念头。念头一产生便立刻付诸行动。她单手点燃了一支蜡烛,将烛泪滴在蚊子身上。没了腿的蚊子,渐渐被烛泪凝固了。蜡质的模糊的透明度中,蚊子的翅膀和黑红的圆鼓鼓的肚子隐约可见。
琥珀这样形成的吗?
她将蜡滴按扁了。按得扁扁的,宛如一颗乳白色的扣子。之后,她将它小心翼翼地揭下,用两根指头轻轻夹住,对着灯光观看。
人血红似相思豆。
忽然她心头悸过一阵恐怖。她觉得凝固在蜡中的不是蚊子,而是她自己。
它便掉在地上了。
她狠狠踏它一脚,赶快闭了灯,和衣躺在床上。
“你怎么连衣服也不脱?”
原来他并未睡熟。
“你最近几天究竟怎么了?”
他的手向她伸过来,替她脱衣。
她无声地推开了他的手。
然而他的双手又向她伸过来,搂抱住她。
她本欲拒绝他的亲爱,却又十分渴望他的亲爱。她开始祈祷他能用亲爱驱除自己心头的阴霾。那种阴霾仿佛是潮湿的,发霉的,具有腐蚀性的,她的心已被毒害。然而她明知她的祈祷毫无意义。他的亲爱不可能从她心头驱除什么,早就不可能了。此刻他也绝不会给予她由衷的亲爱。当他需要她的时候,才给予。这形成他的“实践”规则了,这纳入她的经验了。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似乎已是不言而喻的事。此刻他并不需要她,他的亲爱是虚假的。
他抚摸她的身体像厨子抚摸案板上的一条鱼。
心不在焉地别有所思地抚摸。
他不过在以此求得和解,表达某种歉意,或者还企图证明今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未发生什么不愉快。
黑暗掩饰不了亲爱的虚假。
他的手只在她背上抚摸,矜持地避免引起她的冲动。
我并不冲动。
黑暗中,她笑了一下。自己也知道,必定是冷笑。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曾像沉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人抱住一块船板似的紧紧抱住不放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包括床上的亲爱!从哪一天变的?
她不偎就,不动。抑制着充满委屈的心灵对享受亲爱的进一步渴望,平静地问:“你想吗?”
“想……”他犹豫地回答。
你犹豫什么?
他的手仍在她背上矜持地抚摸着。
如果她真是条鱼,她的鳞全掉光了。
“你撒谎。”
“……”
他的手停止了抚摸,羞耻地缩回去了。
她忽然哭起来,巨大的委屈一下子冲绝了心理堤坝。
“你,你哭什么啊?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我……我也考上电大了……”
他又搂抱住她:“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嘛!”
“没有文凭,我就得死了回报社的心……”
她不由自主地偎贴在他怀里。
“是啊,是啊。文凭非常重要,我知道……”
她感觉到他的抚摸带有了温存。
“可托儿所通知我,宁宁再过几天该从大班毕业了……要在家里待三个月……三个月后该入学了……”
“唔?”他的手停止了抚摸。
“宁宁入托晚,宁宁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宁宁上学后更需要我们多操心……我真是矛盾极了……”在这种宣泄着的时候,她的哭声也是抑制的,怕哭醒儿子。
儿子如今已成为她很重要的一部分。
她期待着他这样说:“别哭,有我呢!你好不容易考上了电大,就读吧!今后我会多多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哪怕仅仅是这样说说而已。
但他却回答:“是啊。宁宁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真得权衡权衡……宁宁小学的基础如果打不好,怎么能考上一所重点中学呢?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又怎么能考上一所重点高中呢?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还有几分指望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将来岂不成了我们的累赘?”
逻辑很周密的一番话。他发表的那些小文章,几乎无一不存在这样的逻辑,经得起反驳的逻辑,具有相同的说教意味。
“那……”她忍住了哭泣,“你的意思是,我就别上电大了?”
“别上了。”他断然地说,“你是妻子,你是母亲。我工作之余,还要写文章……争取今年内汇编一个小集子。只要能出版个小集子,我就可以加入省作协了!真的!那你就是一位作家的妻子了!”
真的……她完全相信。
作家的妻子……如果女人仅仅是妻子,只能是妻子,那么是一位作家的妻子和是任何男人的妻子究竟有什么不同?
那像瘆人的活物一样,经常骚扰她的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的东西,又从她的灵魂之中蠕动了出来……横着爬了出来。蟹爪似的勾足,却仍钩住着它的蜗居,她的灵魂。看不见的,连点儿腥味都没有的黏的泡沫,在她和他之间积聚着,积聚着。它的勾足深深抓入她的灵魂,撕破她的灵魂,使她感到一种类乎处女膜初裂般的疼痛。使她忆起了第一次遭受男人蹂躏的羞耻的性的体验。毫无冲动,毫无快感,只有绝望的屈从。当时她的灵魂剧烈地可怜地抵御着那个雄海狗般的男人的恣意奸淫,向遥远的不可知处呼号:“志松,志松,快来拯救我啊!”如今他就躺在她的身边,履行了他中学时代向她许下的缺乏责任感的诺言,终于是成了她的丈夫。而那一种缴械人意志的疼痛又发生了,伴着同样的羞耻,由肉体的感知深入到灵魂的感知。倘灵魂有血,泡沫该是红的。尤其可怕在于那是可以忍受的。若不可忍,她早便奋起挣扎了。但的的确确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可以笑忍的。甚至是只要否认它,它则不存在似的。男人难以战胜妖冶媚丽的诱惑,即使那诱惑是相当危险的。女人难以反抗无形无状的压迫,即使那压迫是相当沉重的。
他的手仍在抚摸她的身体。她感觉得出,它由矜持而变得狎亵了。
他的另一只手也开始参与亵渎的行径。
她将他的双手拒回,放在他自己身体上,说:“我很困。”翻过身去,远避开了他那海星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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