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女人们的心灵从来都是并且永远都比男人们更真实。这个变革的大时代使大多数女人更真实起来了。
百花玩具厂厂长与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主任截然相反,她对男人有种本能的防范。她清楚地看到了生活中一层可怕的现实:男人们不但无情地彼此践踏,还随时准备无情地践踏在某方面成功地超越了他们的女人。她所警惕的是男人,她所亲近的是女人,尤其是那些十八九岁二十来岁只有初中或高中文化的姑娘们。更具体地说,是本厂的那些姑娘们。当她从她们身上发现了那么一种热情饱满的享受生活的健康愿望后,不但亲近她们,而且爱她们了。
百花玩具厂差不多是一个女儿国,一个城市中的女性的部落。新入厂的姑娘,不出三天准会唱首歌:
趁你还没学会装模作样证明你自己,
你想什么生活就是你,
趁你还没学会翻来覆去考虑又考虑,
你想什么生活就是你……
不必谁教,听便听会了。听会了,便不由你不随着哼唱。连传达室的那老头儿,闲来无事,也时常陡地一嗓子吼道:“你想什么生活就是你!”这首被小程琳唱红了的流行歌曲,仿佛成了百花玩具厂的厂歌。
这个城市中的芳龄女性为主体的“部落”,简直可以比作是一口染缸。染料不是红色的,也不是黑色的,是玫瑰色的,如果玫瑰色代表青春的话。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入厂前头脑里塞满了些什么样的思想,你入厂后须得明白这样一条道理:好好儿工作,为厂也为你自己多挣钱。你缺钱花生活就不是你。没有什么人专门对你进行这种教育,靠的是“部落”意识的集体影响,靠的是自己教育自己。它的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喜欢打扮,善于打扮,一个比一个赶时髦。
而她,是这个“部落”的酋长。温良,开通,宽厚的女酋长。
当城市将她从二十余万返城知青的待业大军中推到一个名曰工厂实际上比中世纪的破陋作坊条件还差的“单位”不久,它便濒临解体。银行里只剩七元钱的基金,厂里只剩下二十几名由家庭妇女组成的女工和几捆锈得无法做成沙发弹簧的钢丝。那些女工不散去的原因只有一个——“单位”还欠她们三个多月的工资哪!她们打算卖掉那几台肮脏的车床,将钱一分了之。
“原指望老了有个拿零花钱的地方,没承想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怎么给分到这儿来了?这儿也算个单位?”
“我们倒霉,你比我们还倒霉。卖了车床,钱有你一份儿!”
“我们走了,你就是厂长了!还有什么能卖钱的,你只管卖!”
厂长早已辞职,“跑单帮”做“倒爷”去了。
她们都有点儿同情她。
后来她们总算把车床卖掉了,分给了她七十元钱,便纷纷散去了。
那时她仍住在郭家,名分上仍是郭立伟的嫂子。他在哥哥死后,对她格外敬重。
他见她犯愁,问:“嫂子,那厂房大吗?”
“挺大的。”
“有多大?”
“十来个教室那么大呢,还有更大的个院子,破破烂烂的。”
“厂房漏雨吗?”
“谁知道呢!”
“嫂子,你别愁。明天我请天假,陪你看看去。”
当小叔子的也没再多说什么,爬上小厨房半空的吊铺就睡去了。
第二天,他一进厂房,便道:“好地方嘛!”见角落里还放着两捆油毡,又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遂爬上房顶,顺下条绳子,将两捆油毡扯了上去。
“要不要我帮忙?”
“你能上得来吗?”
“能!”
“那你也上来吧!”
于是她也爬上了房顶。
当小叔子的想得很周到,随身带了工具袋,掏出锤子和几把钉子,在她的配合下,将破油毡扯下,铺上了新油毡。
“立伟你打的什么主意?”
“先别问。”
铺完了,两人都下了房顶,他还不告诉她。钉门,修窗框。门钉正了,窗框修严了,又对她说:“现在该打扫打扫了!”
“立伟,你别让我纳闷儿啊!”
他却光笑笑。
她只好跟他一块儿打扫。
整整一上午,两人弄得蓬头垢面,满身灰尘。偌大的厂房总算打扫干净了,偌大的院子也总算打扫干净了。他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手推车,两人从厂房里院里推走了十几车垃圾。
之后,他用粗铁丝拧上了院门,带她到他的厂里去洗澡。
把门的从窗口探出头问他:“郭儿,今天没上班?”
“请了天假,干点儿家里的活儿。”
“难怪这模样!这位……是你带来的?”
“我嫂子。带她来洗澡。”
“噢……快去吧,快去吧,中午人不多!没带毛巾什么的吧?用我的?”
“那就用你的!”
传达室走出一位女工,说:“郭儿,你嫂子交给我吧,我陪她去洗。”
那女工边走边对她说:“郭儿可是个心眼儿好的人。”
她说:“和他哥一样。”
“要是换个人,哥哥死了,还容嫂子占着房子?不撵你搬走才怪呢!”
“我也挺不落忍的,害得他住家里不方便,总住厂里。”
“要不全厂都说他心眼儿好呢!他还求人给你做媒呢!”
“他……”
“你不知道?”
“不知道。”
“那我兴许不该告诉你!他就求过我。你既然知道了可别犯猜疑啊,他纯粹是为你着想。他说,你要再结了婚,没房子的话,他家那房子就永归你!哪儿找这样通情达理的小叔子!如今亲兄弟亲姐妹为了争房子打得四邻不安的事儿还少吗?论说郭儿,不是腿有毛病,早让姑娘们追上了!”
那女工自来熟,不住口地说,一句句话说得她心酸又暖。
她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低声说:“大姐,你先给我弟做做媒吧!成了,我感激你一辈子!他若明天结婚,我今天就搬走。房子本该属他的……”
那女工道:“你们叔嫂二人的事儿,我是愿意热心帮忙的。愿意热心帮忙的人不少呢!这事儿得碰巧儿,慢来。解决一个是一个呗!”
一番话又说得她心乱如麻。
管浴室的老女人见她陌生,要她买澡票。
那女工生气地道:“你这老婆子,买什么澡票哇?她是郭儿他嫂子,我一进门不就告诉你了吗?”
“谁他嫂子?”
“细木工车间的郭立伟!”
“嗨,你也不说清楚!不用买票,不用买票……”
那老女人直拿眼睛打量她,仿佛打量一位什么可敬的人物似的。
“谁的毛巾给郭儿他嫂子贡献过来!”
“用我的吧!”
…………
洗完了将要离去的女工们,纷纷将毛巾什么的递给她,使她窘得不行。
陪她前来的那女工却笑道:“别不好意思。爱用谁的用谁的,郭儿在厂里有人缘儿着呢!”
温水淋头的时候,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她一任它流着,流着……她替九泉之下的仅做过一夜夫妻的丈夫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她用心对他说:立强,咱们有个好弟弟。我徐淑芳这辈子都把立伟当成我亲弟弟一样……
那女工比她先洗完,在更衣室等她。她一出来,就将不知从谁人那里借的一套衣服给了她,说:“兴许你穿着能合身儿……”
她慌乱地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借谁的快还给谁吧,人家带来也是要换的……”就去抓自己那套满是灰土的衣服。
那女工却将她那套衣服抢了过去,塞入一个网兜,说:“这有什么!不是冲着你是郭儿他嫂子吗?网兜也借你了!你那身衣服怎么往身上穿啊!”
她穿着不知什么人的一套衣服出了浴室,见他在路旁等她,一手拎着两条一尺多长的肥鲤鱼。他也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将脏衣服用张报纸卷着夹在腋下。她以一种温柔的目光望着她死去了的丈夫这唯一的弟弟,唯一的亲人,微笑着走到他跟前。那一时刻她仿佛觉得天空将一片最明媚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为的是使她感到每一个活在世上的人其实都必有某种幸福——如果谈不上幸福的话,也必有某种慰藉。
那跛足的年轻人也微笑着。
她猛地想到,他已经三十了,早该有个生活伴侣了。
她同时感到对他负着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决定从今以后负起这个责任来。
“你买鱼干什么啊?”
“食堂里在卖,人人都买,比自由市场的便宜。嫂子你拎回家做着吃吧!”
“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家?”
“不了。”
“跟我一块儿回家,我给你做顿清蒸鱼吃,咱们焖大米饭,你送回家的好米我还没吃完呢。”
“嫂子,我不回去了吧!有点儿累了……”
“我又不是让你回家再干什么活儿!你不回去我不接这鱼。”
“那我回去,”他低了头笑着说,“好久没吃嫂子做的饭了……”
于是他们并肩向厂外走去。
“立伟,自己得存点儿钱了,嗯?”
“嗯。”
“和那姑娘,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哪个姑娘?”他站住了。
“别瞒我了,我全知道了……”她也站住了。
“孙师傅告诉你的?……她嘴真快!”
“要是还有点儿挽回的余地,就试试吧!”
“没什么可挽回的!”他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出老远。
“人家姑娘也有人家姑娘的道理。要结婚嘛,当然得有房子……嫂子想法子再找个住处就是……”
“迟两年结婚就不成?她才二十四五岁,又不是老姑娘!凭什么让我把嫂子撵出家门?!”
她默默地望着他,不知再说什么好。那一时刻,她觉得他太像他哥哥了。
她叹了口气。
“嫂子,为这么件事儿不值得叹气。”他说着,换手拎着那两条鱼,其中一条鱼甩了下尾巴。
“嫂子,你看有条鱼还活着呢!”他瞅着她笑。
她觉得他那笑,也十分像他的哥哥。她常常认为郭立强并没有死,不过是到外地工作去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出现,带给她意外的惊喜。
走到厂门口,他犹犹豫豫地又说:“嫂子,我还是不能回去。”
“为什么?”她有点儿生气了,瞪着他。
他赶紧说:“嫂子你别生气,我为你的事儿。”
“为我什么事儿?”她脸红了。
“为你干活的事儿。”
“你能帮我找到工作干?”她顿时高兴起来。
“还不一定呢!我得挨个儿求厂里领导,但愿他们都点头……”他低下头去,将两条鱼递给她,“嫂子你今天够累的了,回家好好休息。要是事儿成了,明天一早准回家告诉你!不成呢,算咱俩今天白辛苦,你也别怨我……”
她一接过鱼,他转身就走。
“立伟,”她低声叫住了他,“把你的脏衣服给我,我带回家给你洗。”
“不用,我在厂里洗更方便,家里没有自来水……”
“给我!”
他又犹豫了一阵,从衣服卷里将袜子和短裤抽了出来。
她一把连袜子和短裤都夺了过去,竟真有些生气了……
第二天一早,他果然回到了家里。
“成了?”
“成了!”
“什么活儿?”
“跟我走吧!”
他很兴奋,她便忍住不问。
叔嫂二人又来到了她的“单位”。
院门上了一把虎头大锁。他从兜里摸出钥匙,开了锁,让她先进。她一进入院内,呆住了。偌大个院子,摞满了已经刨好的木板、木条、木方,分类放得整整齐齐。上边都用帆布蒙着,下边都用几层砖垫着。
“让我给你们厂看管木料?”
“我们厂的木料也用不着往这儿放啊!”他得意地说,“我们厂给两所大学承做了三千多套课桌课椅,厂里其他活儿也忙,怕得超期。所以厂里让职工家属包组装。好多人替家属争着包,大伙儿一听我是为嫂子,都让我,结果我一下子给你包了一千七!”
“立伟,你欠考虑了,我也不会木工活呀!”望着那一垛垛木板、木方、木条,她发起大愁来。
“嫂子,这一点儿不难!”他鼓励她,“你看这些木板、木方、木条,全是加工好了,用螺丝钉拧在一起就行了。我先给你装一套。”
只用了二十几分钟,他便组装好了一套。
他又指着那一垛垛木板、木方、木条说:“哪是面儿,哪是底儿,哪是腿儿,哪是横牚,垛上我都给你压着纸呢。按顺序拿,按顺序装,没错!”
她有了些信心,遂问:“你什么时候把这么多东西运来的?”
他笑笑,说:“昨晚上。”
她惊讶了:“就你一个?”
“求了两个哥们儿帮忙,厂里出了辆卡车。”
“你们……忙到挺晚吧?”
他又笑了笑:“早晨三点多。”
“那怎么不叫上我?”
“这是累活儿。再说你今天就得开始干了。”
“你今天不是也得上班?”
“我是男的。”
她望着他那种疲惫的强打精神的样子,心内一阵阵涌起着奇异的冲动,直想捧住他的脸说:立伟,你真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嫂子,进去看看。”
他说着走入了厂房。
她见他那条瘸腿更瘸了,问:“立伟,你的腿……”
他淡淡地回答:“没事儿。昨晚从车上往下蹦,脚腕拧了。”
厂房里,已经组装起了几套桌椅,成两行摆在后边。
“嫂子,你得从后往前装,一行行摆好。别堵住前后门,留出过道来。装好了,不光洁的地方,用砂纸打打。还有一道工序,上漆。两桶快干漆放在那个墙角儿。上漆是有讲究的活儿,你没干过,可千万别自己干,哪天我来帮你干。完一批,我跟厂里的车来拉一批,保证厂房里总是宽宽绰绰的……嫂子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都明白了。”
“这是几盒螺钉,给你留两把螺丝刀,这是砂纸,锤子也留给你。但尽量别使锤子……”他一一摆在窗台上。
“一把螺丝刀就行。”
“还是给你留两把。只一把,一时坏了,或找不到了,耽误干活,怕你心急!”
她想:立强,立强,幸亏你有这么个好弟弟啊!
“嫂子,那我走了……得赶紧去上班了……”
“等会儿……我看你脚……伤得重不重?”
“别看了,轻轻的……”
“让我看!”她蹲下了身。
他只好将那只裤腿儿往上抻起。
她不禁呀了一声:“还说轻轻的呢,肿得这么高!”站起后又说,“立伟,听嫂子的话,休息几天吧!就算你听你哥的话,啊?”
他放下裤腿儿,说:“这阵儿厂里活儿多,我要歇了,我师傅得受累。”
她严厉地说:“我不管你师傅!反正你得给我休息!今天不许你回厂,回家去,啊?你听不听嫂子的话?”
他顺从地回答了一个“听”字,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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