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天是星期六。

当她醒来时,发现雯雯和蕾蕾一左一右偎在她身旁。她们分别搂抱着她的两条胳膊,还在睡。而她记得她是躺在床边的。她大为诧异,搞不明白“布局”是在什么情况改变的。

她抽出被雯雯搂抱着的胳膊,看了一眼手表,六点半了。

“孩子们,该起床了。”

她触触雯雯,又触触蕾蕾。她们却更紧地偎贴向她的身体,她们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无言地向她表达着一种真实的依恋之情。她想起昨天晚上和她们捉蟋蟀时,她们对她说的“两个妈妈”的话,一股柔情充满心间。

“孩子们,再不起来,你们上学会迟到的!我数一二三,和阿姨一块儿起。一、二、三!”

她们比她更迅速地坐了起来。

雯雯说:“阿姨,其实我们早醒了!”

蕾蕾说:“阿姨,我们不过装作还没醒的样子,喜欢和阿姨多躺一会儿!”

“孩子们,我怎么睡到你们中间了?”

她们便调皮地咯咯笑起来。

她想象着她们在自己完全睡熟了的情况之下,怎样将自己从床边挪到床中间,自己竟全然不知,也笑了起来。

“你们夜里没有听到……你们爸爸在外屋打老鼠吗?”笑罢,她又有些不安地问。

“老鼠?自从爸爸撒过了一次药,我们家里早没有老鼠了呀!”蕾蕾眨动着大眼睛,肯定地回答。

“蕾蕾,别说得那么肯定嘛!”雯雯以大人的口气教导妹妹,“对自己没把握的事儿,就不能那么肯定。咱们在砖瓦堆上捉蟋蟀的时候,有好几次不是发现老鼠了吗?”

“那是在外边呀!”蕾蕾予以反驳。

“你能保证一只都没有从外边跑进屋里吗?”雯雯据理力争。

“那你夜里听到爸爸在外屋打老鼠了吗?”

“我……”当姐姐的看了徐淑芳一眼,低下头回答,“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

她看出,雯雯听到了。

她不禁绯红了脸。

蕾蕾却问:“阿姨,你怕老鼠吗?”

“什么老鼠不老鼠的,一早晨起来别那么多废话!”刘大文在外屋厉声训斥。

蕾蕾将嘴凑近她耳朵,悄悄说:“阿姨你别怕,有我爸爸呢!我爸爸会消灭老鼠的!”

雯雯一边穿鞋子,一边从旁注视着她的脸。在小姑娘的目光中,包容着那么多发自内心的亲爱。

唉,雯雯,雯雯。你以为你听到了,你以为你明白,你大概就同时以为我已经等于是你们的妈妈了吗?你还很幼稚噢!那什么也不等于啊!尽管我喜欢你们。

她禁不住在雯雯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

结果引起蕾蕾的嫉妒,也将一边脸蛋凑向了她,她只好再亲蕾蕾一下。

她拉开窗帘,天格外好,明媚的阳光晃得她眯起了眼睛。

她转过身,发现雯雯和蕾蕾并坐在床畔,都在默默地似有所问地望着她。

“你们为什么这样望着我?”

蕾蕾说:“阿姨,你什么时候和我爸爸结婚呀?”

雯雯不开口,目光中有着同样的问号。

她一时很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蕾蕾,我揍你!”刘大文在外屋吼。

她朝墙上袁眉的大照片看去——阳光映耀着它。他的“小女孩儿”那永恒的甜美的微笑仿佛对这个已失去了她的家庭仍具有统治的意味。那是美的统治,那是魅力的统治,那是女性的温良贤惠的品格的统治。

她对“她”既深怀敬意,亦大不以为然。因为她确信好女人各有其美点。因为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好女人。不但在男人眼里是个好女人,在女人眼里也是个好女人。并且,她确信,一种不寻常的品格,正在自己身上萌生着,形成着。如果“她”仍活着,“她”不过是一个美貌的贤妻良母,而她将会越来越是一个杰出的女性。美貌是逐渐衰老的东西,而品格能使人保持其更长久的魅力。是的,是这样的。她凝视着“她”,骄傲地想。她虽然预见不到自己将做成功些什么事,但她确信,在她生活道路的前面,肯定有许多事在等待着自己去做。在做成功一件又一件事的同时,她有着充分的信心使自己由一个好女人改变为一个杰出的女人。她不已经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女厂长了吗?她甚至觉得,袁眉那永恒的甜美的微笑中对她或多或少流露出了羡慕和钦佩。

可刘大文是睁眼瞎,他看不到这一点。这是他的遗憾,不是她的。她只不过替他感到遗憾罢了……

“雯雯,蕾蕾,走,跟阿姨到外边洗脸去!”见她们仍那么出神地望着她,她十分亲切地笑了笑,端起脸盆带领她们走出屋去。

吃饭时,他照例在桌上多放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

雯雯用胳膊肘将那只碗碰掉地上,碎了。

“你!……”刘大文恼怒地瞪着雯雯。

徐淑芳注意到,那孩子是成心的。

“不是姐姐碰掉的,是我碰掉的。”蕾蕾大无畏地替姐姐承担罪过。

“撒谎!”当爸爸的更加恼怒,“你坐在她左边,碗在她右边,你怎么能把碗碰到地上?嗯?”

“我不是成心的。”雯雯瞪着爸爸,异常镇定地替自己辩护。

“住口!我说你是成心的了吗?”

“别责备雯雯,其实是我碰掉的。我不是坐在雯雯左边吗?”她弯腰捡起碎碗片,之后又说,“五个人围着这么一张小圆桌吃饭,太挤了。大文你应当买一张大圆桌,总免不了有客人来吃饭的时候啊!垃圾桶在哪儿?”

他愣愣地瞧着她手中的碎碗片。

她又问:“垃圾桶在哪儿?”

他低下头,重新拿起筷子,相当不情愿地告诉她:“在外屋煤箱旁。”

她就走到外屋,将碎碗片儿哐啷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她从容地坐下,接着吃饭。少了一个“人”,雯雯和蕾蕾的举动似乎宽松多了,他的脸色却变得很阴沉。直至都吃完饭,谁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雯雯和蕾蕾上学去不久,外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司机接我来了。”

“你……稍等会儿……我还有话对你说。”

她站在门口,显出耐心的样子,平静地期待着。

“我……我觉得内疚。”

她并没有因为他说出这样的话而受什么感动。她想,他是应该感到内疚的。无论对于她,或者对于他的两个女儿,或者对于他自己。

不料他接着说:“我觉得太对不起小眉……昨天夜里,我一时冲动……”他又朝他的“小女孩儿”的大照片望去。

“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混蛋!”

他仿佛在默默向他的“小女孩儿”忏悔,默默乞求着“她”的宽恕。

“对我,你就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吗?”

他这才将目光转向她,嗫嚅道:“你……你千万别怀疑,我刘大文是个爱情不专一的人……我很专一,真的!昨天夜里,我真是一时冲动。”

“我不怀疑。”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很高兴能从你身上发现一个男人这么重要的品质,发现了这一点对我也是重要的。我说的也是真的。”

他谦逊地一笑。

“一两个月内,我恐怕不会来了。”

“为什么?这为什么?我们不是挺对脾气的吗?”

“我要出差。”这是她吃饭时想好的理由。

“那没什么,没什么。一两个月的寂寞,我是绝对耐得住的……”他又笑了笑。那是安心的笑,自信的笑。

“再见!”她也笑了笑,伸出了一只手。

他赶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只容他握了一下,就抽回手,跨出门去。

她的“伏尔加”开走不远,又拐了回来。

“刘大文!”她坐在车上叫他。

他换上了一身工作服走出家门。

“刘大文,你去找严晓东,带着雯雯和蕾蕾搬到他家住去吧!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准会答应。再说,他家房子宽敞。别等撵你搬啊!”

“我……我跟他一直没来往。”

“主动去找他不就有来往了吗?我知道他挺关心你的!让守义陪你去找他也行嘛!”

小汽车又开走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仍呆呆地站在家门口。

“小李,你昨晚有事儿脱不开身?”

“没事儿啊。”小李回答得毫不吞吐。

“那你为什么不接我?!”

“为了让你感谢我啊。”小李一脸得意之色。

“嗯?!”

“厂长,你别发火呀,我这也叫成人之美嘛!我是故意对你说刘大文坏话的,激将法!越激,越爱。《爱情心理学大全》上是这么讲的!如果昨天晚上我像上几次一样按时来接你,能促成你们之间的关系有今天早晨这种程度的进展吗?”

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着,一边暗暗脱下一只高跟鞋,预备在他最最得意忘形的时刻,用鞋跟往他头上来那么一下,使他牢记以后少自作聪明。

“瞧你俩今天早晨这热乎劲儿,大概难舍难分了吧?我按过喇叭那么半天你才出来,我刚开走车你又命令我拐回来。我听你跟他说话那种口气,已经像跟自己的丈夫说话了似的。”

她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小李的做法固然可恶,动机毕竟是好的,她相信那是出于他对她的百分之百的善意。她原谅了他,将那只已拎在手中的高跟鞋暗暗又穿上了。

“你以为你有资格在爱情方面指导我是不是?”

“那当然喽!该我们向你们虚心学习的地方,我们就学。该你们向我们虚心学习的地方,你们也要不耻下问嘛!”

“哪些人是你们?哪些人又是我们呢?”

她以为他指领导者和被领导者。对这方面的一切关系、学问她都有浓厚的兴趣。

“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的是你们,没经历过的是我们。吃过糠窝窝头忆苦思甜过的是你们,没吃过糠窝窝头没忆苦思甜过的是我们。造反有理过的是你们,没造反有理过的是我们。下过乡的是你们,没下过乡的是我们。你们大多数人想的是——我怎么活着才对呀?我们大多数人想的是——我怎么活着才好呀?所以呢,你们总在对和不对之间掂量来掂量去的,而我们总在好和不好之间选择。所以呢,我们活得就比你们活得好,你们却都自信你们活得比我们好……”

她忽然命令:“向右拐!”

小李一怔,看了她一眼,顺从地把车子开向一片小树林。

她打开车门,欣喜地下了车,独自走到林间去了。秋天第一次使她感到也是美丽的。尽管眼前所看到的,不过是秋天的些微意趣。林间的落叶托着晶莹的露珠。她极小心地走着,仿佛唯恐踏碎露珠似的。金黄的落叶像华贵的枕褥,它们优雅地躺在地上。她每走一步,它们便发出缱绻的声音,仿佛在互相耳语。仿佛在向她,向这片小树林细述落叶归根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而几年前,她视它们等待扫走的垃圾。她奇怪于自己此刻竟有这么闲惬的心境。

她从地上捡起了一片叶子,因为它与别的落叶略有不同,它是肉桂色的,它的锯齿形的边缘齐整如剪纸。

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表达出享受生活的真实欲望是件羞耻的事?假装是骗不了人的,而且会惹人讨厌。这种欲望是隐瞒不住的。就像咳嗽一样,不管人怎样压制,它还是会表现出来。人生应像我手中这片叶子,从生长到落地,都顺乎自然才对劲儿。小李,你把你厂长看错了,大大的看错了。我向别人负责时才考虑对与不对,我向自己负责时只考虑好或不好,如同我要捡起一片落叶一样……

她捡了一把叶子带回到车上。

“要留做标本?”

“没那份儿闲情逸致。”

“当书签?”

“我看书翻到哪儿从哪儿看起。”

“看过的地方呢?”

“想看书的时候,对我不存在看没看过的问题。”

“那你捡这么多落叶干吗?”

“想捡的时候就捡。”

她摇下车窗,将那一把叶子,一片一片从开着的汽车上扔掉了。

小李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接着说我们和你们吧!”

“我还在想哪!”

“我下车这会儿,你一直在想?”

“嗯。”

“挺难举出个恰当的例子是不是?”

“挺难。”

“记住我这句话——老鼠嘲笑猫的时候,因为它旁边有个洞。”

“不明白。”

“那么我替你举个例子——小学一年级学生问老师:‘我知道二加二等于四,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太相信现成的人生经验,而你们太不相信现成的人生经验。往往活了一辈子,还不明了究竟应该怎样生活,这就是人生的困难所在。我们知道二加二等于四了,便不再追问为什么,这是我们不足取的一面;而你们知道二加二等于四了,却仍要追问为什么,并不能算是比我们智商高。我们不问为什么,是因为我们太尊重现成的人生经验,没想到应该再丰富点儿什么经验传给后人;你们偏问为什么,是因为你们太不尊重现成的人生经验,你们不善于继承,所以也就谈不上能传下什么。不过,我指的‘我们’是过去的我们,我指的‘你们’是现在的你们。在人生面前,我们和你们,都不过是一年级小学生罢了。你今后别自我感觉那么好才对啊!”

“行,行!你这不还是代表‘你们’在教导‘我们’吗?”

“这不是教导哇!咱俩这是进行平等的讨论嘛!”

“那‘洞’呢?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个‘洞’!”

“有一次,我在汽车上听到一个小女孩儿用单调的声音数数。人们以为她数到一百就会停嘴。但数到一百之后,她问她的爸爸:‘爸爸,一百以后是多少呀?’她爸爸大概也听她数烦了,回答说:‘无限!’以为她不会再数下去了。她却接着数下去:‘无限一、无限二、无限三……’能有耐心数到一百并且为此心满意足的是过去的我们。连数到一百的耐心都没有并且对什么都不满意的是你们……”

小李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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