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国际旅游俱乐部”是A市的第一座四星级饭店。它外观宏伟,内部设施富丽堂皇。

陈先生在这里包下了三间客房:一间自己住,一间二十二三岁的女秘书住,一间作为洽谈业务的临时办公室。

徐淑芳在这里已经与陈先生会晤过多次了,每次都有副厂长曲秀娟在座陪同。相应地,陈先生的秘书自然也每次都在座陪同。昨天,双方终于签订了一份合同——由陈先生向百花玩具厂投资外汇三百万美元,二十年后偿还。并且在今后五年内包销百花玩具厂的出口产品。作为互惠条件,陈先生索取百分之十利润。同时签订了一份双方长期合作的“意向书”。

今天,陈先生亲自给徐淑芳打电话,希望“单独会晤”一次。她答应了。

他的秘书陈小姐在铺紫红地毯的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迎候她。宽阔的前大厅寥寥数人分散而坐。水池中,石雕鲤鱼口喷清泉。陈小姐挽着她的手臂,引她走到水池旁一张仿古陶瓷桌旁,两人分别坐在两只鼓形凳上。

身材修长,容貌清丽的陈小姐低问:“要可可,还是要咖啡?”

她说:“要咖啡。”

于是陈小姐以优雅的手势招来穿蓝色西服衣裙头扎雪白A字巾的妙龄女侍礼貌地说:“请小姐送两杯咖啡。”

她默默掏出钱包放在桌上。

“我付钱。”陈小姐莞尔一笑。

她觉得对方那一笑并不轻松,隐隐地预感到此次“单独会晤”,将可能有什么出乎自己意料的结果,她的心理本能地处于外交周旋的机警状态。

“接受您的雅意。”她也一笑,将钱包收了起来。

片刻,女侍送来两杯咖啡,翩然离去。

陈小姐双手叠放在光滑的仿古陶瓷桌面上,注视着她的眼睛,语调缓慢而庄重地说:“徐厂长,家父邀请您来,却又没有勇气会晤您了,所以,此次与您倾心一谈的机会,就荣幸地落在我身上了。”

“家父?”徐淑芳不禁一怔。

“我并非陈先生的秘书,而是他的女儿。”

徐淑芳满腹狐疑。

“难道,我们都姓陈这一点,丝毫也没引起您的什么猜测吗?”

徐淑芳只有摇头而已。

“您也从没注意过,我们的容貌是多么相像吗?”

徐淑芳仍摇头。

“看来您是个不习惯于对别人进行猜测的女性。”陈小姐又莞尔一笑。显然,她努力想使谈话轻松,但却分明并不能胜任愉快。

“我不认为那是文明的习惯。”徐淑芳也又一笑。她那种亦庄亦谐的语调告诉了对方,她们的努力是完全一致的。

“猜测之心使人类丢掉了许多文明。”陈小姐掏出烟,敬给徐淑芳一支。于是她们都吸烟,都仿佛欣赏地望着喷泉。

陈小姐诚挚地说:“家父特别嘱托我,请徐厂长原谅。”

徐淑芳将目光收回,望着对方笑道:“我想,在国外女儿以秘书的身份随同父亲,是不足为怪的事。”

她心中暗暗猜测对方与自己进行这次“单独会晤”的最终目的。

“家父此行,其意不在商务。”

“……”

“也不是为了寻根。”

“……”

“更非为了满足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心理。”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陈小姐是否在向我暗示,我们与令尊昨天签署的合同,隔夜之间,变成了白纸一张?这便是令尊今天邀请我来‘单独会晤’届时又没勇气见我的原因吗?”百花玩具厂厂长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而果真如此,她准备立即告辞,并且永远不想再见到那位彬彬有礼的美籍华人陈先生,尽管这陈氏父女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不能容忍被愚弄。

“不,徐厂长的判断大错特错了。家父在商务方面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尊重合同像尊重法律一样,是家父数十年坚持的原则。那份合同永远不会是白纸一张。”对方信誓旦旦。

徐淑芳内心踏实,随即一笑,亲切地说:“我与令尊坚持的是同一原则。”她缓缓擎起杯子,小饮一口后,放下杯子问,“那么令尊驻留本市,究竟为了什么呢?”

“徐厂长,如果我请求您的话,您有耐心听完一位美籍华人家族的简要家史吗?”陈小姐也缓缓擎起杯子,啜饮一口,目光期待地望着徐淑芳。

“十分高兴。”徐淑芳轻轻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托腮,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谢。”陈小姐放下杯子,娓娓地说,“我曾祖父是华工,在美国西部铺过铁路。我曾祖母是一位美国参议员家的中国女仆,她是追随我曾祖父到西部去的。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祖父。我曾祖父后来死于美国西部暴徒枪下。我曾祖母便带着我祖父,经历千辛万苦,又回到了城市,做洗衣妇。我的祖父长大后,当了面包店的伙计。他的最大愿望是自己开个小小的面包店,然而直到他死时也没能实现这个野心。但是他唯一的儿子却在艰难时日读完了大学法律系,并且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那便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曾梦想成为华人大律师,甚至梦想当诗人,还出版过一本无人问津的诗集。博士学位并不能使一位中国洗衣妇的儿子在美国前程似锦。那正是美国的商业恐龙爬行无忌的时代,恰如中国目前所处的特殊时代一样。您赞同我的看法吗?”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她机智地引用这句不知在哪本书中读过的话作为回答。

“那一时期的美国社会给予家父的最成功的教育,是使他懂得了面对现实,使他懂得了物质的富有是必要的。因为穷人不能自给,也不能助人。那一时期的美国,世人莫不争做生意,这一点也像目前的中国一样。科学和艺术尽管受人尊重,科学家和艺术家却有陷于穷困潦倒境况的忧虑,倘他们的发明和艺术创作不被商人们所认可的话。于是我的父亲便彻底丢掉了成为华人大律师和当诗人的梦想,而做了一名出色的推销员。父亲的推销才干渐渐受到上司的赏识,好运气从那时才开始向他招手。而当他有了一点点积蓄后,便实现我祖父的遗愿,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面包铺。那就是一位美籍华人商业之路的真正起点,一个美籍华人家族的新纪元。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虽然我的父亲受过美国的高等教育,但是我的祖父和曾祖父,却是劳苦大众,在西方,被称为‘指甲黑乎乎的人’。也就是说,我和家父都是‘指甲黑乎乎’的人的后代。我已将我们的家族史原本托出,徐厂长,希望你理解我的父亲。”

“我对令尊深表敬佩,也感激陈小姐向我讲述这些,我认为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没有比友情更好的馈赠了!您不这么认为吗?”徐淑芳向陈小姐举起了杯子。

“谢谢!家父嘱我,这些是务必要告知您的。为了您对友情的理解,我替家父再向您说一句谢谢!”

她们相视而笑,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杯,各自又饮一口,同时放下。

“现在,我应该坦白回答您刚才所提的问题了。家父此行,是希望在国内幸遇一位理想女性,结为伉俪。家母在十年前去世之后,家父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孤独男人的生活,这在家父,抵御的是社会对男人的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

“我完全没有想到。”徐淑芳有些狐疑了。

陈小姐接着说:“您一定会很奇怪,家父何以万里迢迢,回到中国寻找晚年伴侣吧?连我和我的两位哥哥当初也很奇怪。可是后来我们理解父亲了。因为我的两位哥哥都早已成立了家庭,各自有了自己所爱的职业,对继承父亲的商务事业毫无兴趣。而我本人正在大学攻读文科,准备研究中国文学。在美国,一位年逾五十,并且有了三个成年子女的男人,要寻找到一位能使他再度燃起年轻人那般的生活热情,而同时又能与他的成年子女和睦相处,互敬互爱,加强他与子女们的亲情,而不是削弱这种亲情的女性,却并非那么机遇遍地。更主要的是,父亲还希望那一女性必得成为他事业上的同道。美国女性的独立精神可做世界女性,更可做中国女性的良好榜样。她们的普遍的独立意识,是连美国男子的心理如今也日益受到严重挑战的。家父对于同一双美国女性的手配合无间,弹奏出后半生的美好乐章没有信心。而在美国的华人女性中,好妻子和好参谋双任兼能,品貌称心的女性,他至今仍无幸接触到。商人传统地位的安全,如今在美国是越来越不足依恃了。对许多人而言,险象丛生。即使对比较成功如家父的人而言,竞争也使他们的个人处境变成为不安全的,孤立的,焦虑的了。《美国一日》报道,每天有近百名富翁诞生,有近百名富翁破产。新市场瞬息万变的结构,好比追射到旋转舞台之上的灯光。它照耀着谁,似乎带有命定说的意趣。而它将谁冷落在黑暗之中,并不照顾到谁昨天是不是一个好角色。我的父亲其实已竭尽全力,其实已很疲惫,不像当年那么锐气万千了……我怜悯父亲……”

百花玩具厂厂长从这最后一句话中,品味出了莫大的忧伤,她被感动了。

她不由得想:人注定是不幸的动物吗?包括那些看来仿佛万事如意踌躇满志的人?也许是的吧?因为每个人总想使自己活得更好,生活便在这种永无休止的追索中变得愈加苦涩了吗?

陈小姐端起了杯子。

“别喝,”她制止道,“已经凉了。”

对方像个听话的乖孩子似的,温顺地笑着放下了杯子。这时一位女侍正好从她们桌旁走过,徐淑芳叫住她说:“请换两杯咖啡。”之后凝视着对方,又说,“这两杯我付钱,好吗?”

陈小姐悱然首肯。

她们喝热咖啡时,大厅里响起了优美的音乐。

陈小姐问:“是莫扎特吧?”

徐淑芳回答:“我对音乐所知甚少,几年前我还是个‘指甲黑乎乎’的女人,几乎与音乐绝缘。”

“是的,是莫扎特。”

“看来令尊的理想中人,选择甚慎,我能尽什么微弱之力吗?”

“目前还只能说寻找到了而已。那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女性。对家父她富有特殊的魅力。对我她是第三次接触。她使我确信,美国女性的独立精神和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相结合,女人会和男人一道,将这个世界设计得更加美好。徐厂长,您想认识那位可亲可敬的女性吗?”陈小姐不无神秘地凝视着她。

“当然!”在陈小姐的凝视下,她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慌乱情绪。

“其实您比我和家父都更熟悉她。”

“噢?”

“她就是您!”

“我?……”徐淑芳的身体缓缓离开了桌子,一时坐得端端正正,愣愣地瞧着陈小姐。

“家父向我谈到了第一次见到您的情形,就在这个地方,在门外,台阶下。您当时吸引他的原因,是您那么像我的母亲。真的,太像了。我刚才凝视着您时,内心里在怀念着我的母亲。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我……我是在努力抑制着对您亲爱的感情。”陈小姐从挎包里取出记事本,翻开来,展现一张四寸彩照,连同记事本从桌面上推向她。

照片上,一位三十余岁的容貌端庄娴雅看去面善心慈的妇人,沉静地向她微笑着,如同她自己在向她微笑。

她低声重复着说:“这太荒唐了,这太荒唐了……”差不多是用一种畏惧的目光瞧着那张照片,一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您认为五十岁的独身男人爱上一位三十五岁的独身女性是荒唐的事吗?”陈小姐凝眸注视着她问,表情和语气是同样的庄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你们……你和你的父亲……并不了解我……我不是任何男人的理想中人。”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家父并非理想主义者,”陈小姐的表情和语气依然那么庄严地说,“我刚才已经讲过,美国对家父的最成功的教育之一,乃是以面对现实的冷静眼光看待人和人生。家父所谓的理想中人,不过是传统而不愚昧,贤良而又独立的女性罢了。如果连这样的一位女性都是根本不存在的,那么世界上的男人岂不太绝望了?并且,我和家父对你的了解并没有被接触与交谈的古老方式所局限……”说着,再次拉开小巧的蛇皮挎包,取出一卷经过装订的活页纸递给徐淑芳。

徐淑芳接在手中,缓缓展开一看,竟是关于自己的一份“档案”。显然是电脑打印的。她惊讶地望了陈小姐一眼,对方含笑不语。

详看时,籍贯、出生年月日、简历、家庭背景、个人爱好、生活方式、社交风格、工作能力、健康状况,甚至包括属相和色彩偏爱……方方面面,俱列其上。却又不能不使她承认,是准确无误的。便是自己填表,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简直是联邦调查局的方式!”她用抗议的口吻说,有些生气了,将“档案”放在桌上,不满地看着陈小姐。

“您千万别生气。绝不是联邦调查局的方式,是走‘群众路线’的收获。我和家父在这座城市上上下下接触已比较广泛,其中很有些认识您或同您打过交道的人啊!还有,报上不是也介绍过您这位创业型改革型的厂长吗?这与家父无关,完全是我这位女儿出于对父亲的爱心,替父亲一点一滴收集整理的。您理应被我感动才对呀!”陈小姐言之婉婉,毫无窘色。

倒是徐淑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宽宏地笑了,一笑之中包含深厚理解。“可是……”

“可是什么?”

“总需要……”

“总需要互相考验吗?按照中国的程序进行?第一年相互交往,第二年作为朋友,第三年公开关系,第四年结成夫妻?难道您真的相信,爱慕之心非经三四年压抑才顺理成章?”

“这……不……我倒并不这样认为。”徐淑芳在陈小姐的步步紧逼之下,一时语塞,不禁又笑了起来,但随即变得愈加庄重严肃。

“徐厂长,您大概不会不明白,那份合同,对于家父的事业,几乎等于无利可图。”

话题一谈到合同,徐淑芳的心理,马上由女人的立场转变到女厂长的立场上去了。

“今天我们之间的单独会晤,意味着是一个后决条件吗?”她敏感地反问,语气也变得强硬了,“不错,我十分明白您所指出的那一点。我方曾力主将在国外销售利润的百分之四十提取给予令尊,那在利益方面才更公正。是令尊一压再压,我们违心同意。陈小姐不是也在场的吗?对此我们将力图后报。但如果我本人竟成了一个决定性的砝码,那请转告令尊,合同可以作废。”只要对方的回答稍有逼迫性的潜台词,她将当即起身离去。

“您误解了!”陈小姐摇摇头,叹了口气,“家父从不强人所难的。否则,为什么我们这次单独交谈,在合同签订之后而不是之前呢?我仅想使您进一步明白,家父对您本人所怀的爱慕之心同对您的事业的热忱关注是一致的,同样真诚的。”

徐淑芳由于自己的误解而惭愧了,她躲避开对方那诚挚的目光,望向喷泉,掩饰地伸出一只手承接喷到池外的水珠。

“如果我的话,居然不慎冒犯了您,请您原谅我。”对方仍盯着她。

“不,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她内疚地望向对方,一抹愧笑浮现于唇角。

陈小姐也回报她宽宏的一笑:“徐厂长,家父很为您目前的个人处境担忧。”

“替我的个人处境担忧?”她表示出大大的诧异。

“徐厂长,您和我们之间不必相瞒了。我们从可靠人士那里获知,有关方面……”陈小姐犹豫着是否应该直言不讳,终于含蓄地说了出来,“对您这位创业型加改革型的厂长,不很信任了吧?”而她的表情告诉徐淑芳,她知道的要比说出的严重得多。

徐淑芳望着对方,又是一阵发愣。她知道自己目前正受到有关方面暗中进行的审查。今天以前,仅仅是某些细微的感觉告诉她的。她甚至还没有向曲秀娟流露过。她极不愿使别人认为自己神经过敏,疑心重重。现在,陈小姐的话证实了这一点。看来她的种种的细微感觉并未欺骗她。有关方面?哪些方面?她却不甚了然了。她矢口否认地笑道:“毫无根据!”

“不是我和家父毫无根据,也许是那些人捕风捉影吧?”

“……”

“家父以他几十年所积累的辨别人的宝贵经验判断,您绝不会是那种损公肥私、受贿贪赃之人。家父嘱我转告您,他对您的品格是非常信赖的。”

徐淑芳不由垂下目光,沉默经久,口中才低低吐出两个字:“谢谢。”

她也只有“谢谢”而已。

“我们对于中国所谓改革者们的普遍命运有所了解。你们骑的是无鞍无缰驽马,局势稍有动荡,许多人便可能纷纷落马,甚至身败名裂。您……不至于认为家父替您的担忧,也是荒唐的吧?”

“谢谢。”她也只有再说“谢谢”而已。但她望着对方的那种目光,却是相当坦荡相当镇定的。她固守着她的尊严。

“这份徐淑芳女士的粗略的资料,留给您做个纪念吧!与其说它是慎重的证明,莫如说是美国式的幽默。家母的照片,也请求您哪怕暂时收下……我们已经预订了五天后的机票,如果家父枉自多情了,我们希望它五天内物归原主。不必当面送还,请寄我就是。在我们今后的来往中,家父将绝不重提这件事。家父在商业方面是铮铮硬汉,在人际方面实乃谦谦君子。您看我这当女儿的,尽说自己父亲的好话了。”陈小姐站起,收走记事本,只将照片留在桌上,矜持地向她伸出手时,瞧着照片又说,“如果五天内它没有物归原主,我和家父将会高兴无比地推迟归期。”

徐淑芳表情沉静,却心中紊乱,竟忘了礼节,没有站起,也没有回答一字,只是默默将一只手伸给了对方。陈小姐轻轻握了她的手一下,转身便走。她这才站起,一直望着陈小姐的背影,直至那个苗条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她缓缓坐下,目光一落在照片上,立刻又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仿佛对于照片上那个女人太像自己,或者反过来说自己太像照片上那个女人这一事实心怀忐忑。


  (https://www.bshulou8.cc/xs/5139414/43819447.html)


1秒记住百书楼:www.bshulou8.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shulou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