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伤龙（下）

洛水，浮桥。

元曜送货归来，他一边走在浮桥上，一边感受着从河中吹来的带着水气的凉风。

浮桥上，人来人往，一名穿着黑色斗笠的高大男子迎面而来，与元曜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男子的手中溢出一丝黑雾。

黑雾仿佛一条灵蛇，瞬息之间，就没入了元曜的胸口。

元曜没有察觉异常，也没有认出被黑色斗篷罩住全身的高大男子是自己曾经见过的熟人。

正是龙隐。

龙隐刻意隐藏了龙族的气息，这也令小书生没有察觉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是一名非人。

龙隐回头，对着远去的小书生的背影，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容。——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这个让他嫉妒且厌恶的小书生马上就要死了。

《青玉匜》事件中，魔尊波旬在元曜的体内放入了魔魂珠。

魔魂珠是魔尊波旬的黑暗意念所化，元曜的心已经与魔魂珠融合，白姬也无法以法术使之剥离。

魔尊波旬离开鬼市幽都之后，去了海中，招揽了龙隐。

六臂佛魔洞悉人性，他知道龙隐内心真正的欲望，便以此为诱饵，让龙隐效忠于他。

龙隐出于私心，一直蛊惑波旬催动魔魂珠杀死小书生。

波旬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给了龙隐一条天魔蛇，让他自己去办。

天魔蛇可以催动魔魂珠，让小书生的心脏被魔力吞噬而死亡。

龙隐来神都，向白姬挑战只是遮掩。

杀死元曜，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元曜突然觉得胸口一紧，心脏有些隐隐做痛。他急忙停住了脚步，在浮桥的栏杆边站住了。

心开始绞痛起来。

元曜倚靠着栏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元曜低头，发现自己的胸口开始溢出一丝一丝浑浊的黑气。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口很疼，仿佛有一条蛇在缓缓地缠紧他的心脏，并一口一口地吞噬他的心。

元曜倚靠桥栏，心口绞痛难耐，他的目光无力地望向了洛河的水面。

此刻无风，水面却起了一圈圈涟漪，洛河的水脉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催动，荡漾起了一片波澜。

一个恍惚之间，元曜的灵识脱离了身体，化作了一道虚影，进入了水面。

穿过水面，仿佛走入了一面镜子，踏进了一个虚幻的世界。

在这个空间里，四面八方都是虚空，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有一条浩浩荡荡，闪闪烁烁的河流，从九天之上流下来，从元曜的身边奔腾而过，不知道流向哪里去。

元曜行走在虚空中，日月星辰近在咫尺，环绕在他的身侧，似可手触。

元曜心中迷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而自己又为什么来到了这里。他的心脏还是很疼，他不由得一边行走，一边用手捂住了胸口。

蓦然回首，从浩瀚无垠的星海之中，走来一名银发男子。

男子高大挺拔，容颜俊美，他有着宽阔的胸膛，和一头银色的长发。他的眼眸清澈而明亮，如同雨后的天空一般。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清冷的气质，整个人如同天上不可触碰的皎月，又仿佛是圣山之巅即将融化的冰雪。

元曜不由得大惊失色。

在《梦仙枕》事件中，他在白姬的幻想中见过这个男子。

正是冰夷。

疑惑之中，元曜定睛细望。

冰夷的样子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实体，他周身有白雾缭绕，十分虚幻，身体也是半透明的。

元曜望着冰夷，心中竟涌出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仿佛，他和他本是一体。

他是他的来源，也是他灵魂的归宿。

冰夷似乎看不见元曜，他从星河缥缈中而来，从元曜身边经过，走入了浩瀚长河之中。

冰夷踏入河中，化作了一条银蓝色的冰龙。

银蓝色的冰龙比白姬化作龙形时更加巨大，它威武而矫健，雄壮而霸气，在天河之中与日月星辰共舞。

元曜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天魔蛇噬心，元曜的心脏绞痛难忍。

突然，天河之中的银蓝色冰龙消失不见了。

一股水气从天河中升腾而起，飘飘荡荡，虚虚缈缈，进入了元曜的胸口。

水气入体，刹那之间，元曜觉得箍紧心脏的压力断掉了，吞噬心脏的东西也消失了。他的心脏不再疼痛，反而被一股温柔而有力的水气充盈，变得丰盈而有活力。

随着冰龙幻化的那股水之灵脉进入心脏，绕行于五脏六腑，全身筋脉，元曜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些记忆的碎片。

“我愿意放弃做神明。我想将一半的灵魂留在人世，轮回之后，陪在她的身边。”

冰夷死去之后，灵魂来到了宇宙之极，那是造物之主的所在。

冰夷具有神格，他可以在经过历练之后，灵魂升华成永恒，成为新的远古造物神之一。

造物之主让冰夷在万象之境中看见了白姬的未来。——她会成为四海之主，龙族之王，她也会沉迷于杀戮，灵魂堕入黑暗，最后化身成魔。成魔之后，她会将世界变成地狱深渊，人与非人，神佛与魔物都将和她一起毁灭。然后，世界会开始新的纪元。

冰夷心中悲伤，他在万象之境中，一次一次地演算，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改变，希望能够改变白姬和众生的未来。可是，不管他加入什么变量，做出怎样的调整，白姬始终都会堕入魔道，成为一个邪恶的魔王，摧毁神佛与世界。

因为，她失去了心。

没有心，会被黑暗侵蚀。而因为他的死亡，她的心已经成为比黑暗更绝望的地狱深渊。

冰夷十分悲伤，为了神佛众生，更为了白姬。

他一次又一次地推演之后，发现只有一个微小的变量，也许可以改变一切。——那就是，在她堕入黑暗深渊，变成嗜血魔王之前，让她找回心。

她的心是因为他而丢失，他必须去帮她找回心。

冰夷放弃了成神，他在造物之主的帮助下，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将自己的灵魂化作两半。

一半灵魂留在宇宙之极，成为了虚幻的“水灵”，化作一条与宇宙星辰相伴的天河。

一半进入六道轮回，在他演算出来的最佳时刻，在人间与她相遇，陪伴在她的身边，以最纯粹的善良对抗侵蚀她心灵的邪恶，帮助她找回她的心。

这两半灵魂都没有了“冰夷”的记忆，而进入轮回的那一半灵魂，忘记得更加彻底。

两半灵魂唯一的联系是水。

一个是宇宙天河。

一个是灵魂中有水的气息的人类。

本来，这两半灵魂存在于不同世界，不同的空间，不会有交集。但是，魔尊波旬的魔魂珠，却激发了人类求生的本能。

元曜灵魂中的水，在危急的关头，会主动去寻找另一半。

这使得，双魂跨越时空相逢，记忆的碎片开始浮现。

一个恍惚之中，元曜回过神来。

他左右四顾，发现自己还是站在洛水的浮桥上，浮桥上人来人往，水面上风平浪静。

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白日梦。

不过，元曜的心口已经不疼了，而且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元曜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时之间，他也无法消化刚才幻觉中的信息。

元曜十分茫然，他困惑地摸着头，回缥缈阁了。

龙隐躲在暗处，观察着小书生，他看见了洛河中的水灵之气源源不绝地涌入了小书生的胸口。

水灵之气波澜壮阔，气势恢宏，那种强大的力量让他看了都胆战心惊。

小书生活蹦乱跳地走了。

这让龙隐十分挫败，十分沮丧。他明白，这次是白来神都了，两件事情都没办好。他既没赢过白姬，波旬也没有能通过魔魂珠让小书生死去。

不过，唯一让龙隐欣慰的是，在他的伪装之下，白姬还是信任他的。她让他潜伏在波旬身边，为她办事。这样，他就可以利用她的信任，玩弄她于股掌之间，必要的时候，可以彻底背叛她，摧毁她。

缥缈阁，里间。

白姬睡醒之后，来到了大厅。她在柜台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账本，心中却在回忆着刚才的旧梦。

蓦然之间，白姬的心中猛地一动。

昨天，她午睡时梦见了龙隐，龙隐就来找她了。

今天，她梦见了冰夷，冰夷会不会也来找她呢？

白姬不自觉地望向大门外，她潜意识中期待着一件名为奇迹的事情发生，心不由自主地砰砰地跳动起来。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大门口。

白姬睁大了眼睛。

却是元曜。

白姬顿时失望，道：“轩之，你就不能多在外面待一会儿，晚一些再回来吗？”

元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边走进缥缈阁，一边道：“小生送完货，就回来了。平常小生送货迟归，你和离奴老弟总是怀疑小生偷懒，今天怎么反而要小生晚归了？”

白姬不想多言，她走到缥缈阁外，四处张望。

死巷外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元曜好奇地问道：“白姬，你在等什么人吗？”

白姬摇头，垂头丧气。

“没等什么人。”

元曜从衣袖中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白姬。

“你中午说想吃福善斋的贵妃红和透花糍，小生特意绕路去给你买了一些。”

白姬一看见想吃的点心，顿时忘记了失落。

白姬笑了，大声道：“轩之是世界上最好的轩之！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轩之啦！”

离奴正好出来了，他不高兴地道：“书呆子，香鱼干铺就开在福善斋的旁边，你就没顺手给爷买一包香鱼干吗？”

元曜从另一边衣袖里拿出一包香鱼干，递给离奴。

“小生不敢不买。”

离奴开心地笑了，道：“书呆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书呆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主人、玳瑁、臭狐狸、二舅、阿黍等等等等一堆人之外，爷最喜欢书呆子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为什么小生排得那么靠后？”

白姬笑道：“轩之，离奴能够喜欢你已经很不错了，不要计较排名。”

离奴笑道：“书呆子，你再给爷买十包香鱼干，爷就把你的名次往前挪一位。”

“十包香鱼干才挪一位？！离奴老弟，你还是别挪了。”

元曜道。

离奴嘿嘿笑了。

白姬笑道：“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轩之，离奴，我们去后院喝茶吃点心吧。”

“好。”

离奴开心地道。

“好啊。”

元曜笑道。

看着白姬、离奴进入里间的背影，元曜想起了刚才在浮桥上如真似幻的白日梦。他不知道那些破碎的记忆是怎么一回事，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白姬。他不想破坏此刻平静而美好的生活，也不想让她心生悲伤。——一提到冰夷，她总是悲伤的。

还是，不要告诉她吧。

元曜只想一直默默地守护着白姬，他希望劝她向善，让她逐渐拥有一颗心，并且希望她的心永远被阳光照耀，不被黑暗侵袭。

一阵夏风吹过，风吹珠帘动，疑是故人来。

夏天，又到了。

（番外《伤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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