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水祸

是夜，月朗星稀。

一彪人马从南昌城出发，直扑龙南县而去，人数在百余上下，个个持弓佩剑。

这些人乘着快马，军纪严明，赶路时也无人说话，只能听见短促轻快的马蹄声。

同时，他们没有打出旗号，也没有身着盔甲，只是穿着如同平民百姓那样的布衣。

就连随身携带的兵器，也在出城之后，包进了坚硬的粗布里。

这支部队趁夜出城，不合规矩，肯定没有接到朝廷的调令。

若是放在承平时节，这就是杀头的大罪，从部队主官到直属上级，一个人都脱不开干系，甚至还有可能株连三族。

但这里可是江西——而且还是乱世的江西，离京城有十万八千里远。

正所谓【天高皇帝远】。

这些大头兵，平时就连军饷，也是他们的主将自掏腰包。俨然已经对应国朝廷失去了敬畏，转而成为了地方藩镇的私兵。

队伍里。

李校尉咀嚼着一块饴糖，手指不自觉抚摸刀柄。

他胯下骏马全力奔驰脊背，肌肉起伏如群山。

骑在这样一匹马上，骑手本应被颠碎骨头。

但李校尉的上半身却岿然不动，仿佛老水手站在一艘颠簸的小舟上，神态轻松而自如。

今晚他要带人去杀县令......而且是从京城派下来的县令。

按照应朝律令，杀官等同于造反。

武将擅杀文官，更是诛九族的大罪。

但李校尉的表情却满不在乎。

他只是咕嘟一声，将嘴里的糖咽下，一言不发，回身冲自己的属下们举起弯刀。

回应他的，是一阵极力压低，却满怀着兴奋的咆哮。

这个时代，大部分军队都谈不上什么军纪。

更何况他们趁夜出兵，行动无人所知，本就意味着上级默许他们烧杀抢掠。

江西虽然荒地多，农业不甚发达。

但水网密布，商船往来，富庶的县城村镇随处可见。

就比如说，今晚他们要去的那个龙南县。

这座县城，就以瓷土生意著称。

官吏乡绅们在群山之中大开矿场，挖出上好的瓷土，要么烧制成瓷器，要么直接将原材料运至南昌，福建。岁入十万贯不止。

而这么一大笔钱财，他们今晚也能分一杯羹。

——只要他们能按照约定，砍下那县令范文虎的脑袋。

“头儿！快入城了！”

有探马在前方吆喝，李校尉立刻压低身形。

龙南县有四座城门，每座城门对应将近十名守城士兵。

对于这些人，李校尉不想轻易惊动。

但如果糊弄不过去，他也不介意先下手为强，将这些士卒全杀干净。

谁叫他们非得拦自己的财路呢？

这都是命......恰好，李校尉就是个很信命的人。

回头打了几个手势，李校尉甚至都不用吆喝，他麾下士卒就全都拿出罩袍，披在身上。盖住那些吓人的凶器，伪装成偶然路过的行商。

微微一扯辔头，让胯下马匹从全力疾驰变成小步慢跑。

李校尉走在队伍最前头，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就向龙南县的城门行去。

然而就在离城门还有差不多五里地的时候。

异变突生。

一声惨叫忽然在李校尉耳边响起，无比突兀且刺耳，让这名经年的老士卒不由皱起了眉。

他恶狠狠转身，循着声音的位置看过去，想看是谁这么大胆，连他的命令都敢不听。

“他妈的，谁喊的！谁！老子不是说过，进城之前不许出声......”

还在边军的时候，李校尉就有一副火爆的臭脾气。

如今被调到了江西，他不但没有变得平和，反而脾气日益见长。

当下，他问都没问，连人都没看清，就一阵劈头盖脸的大骂。

然而紧接着，李校尉愣了愣。

因为他忽然发现，声音明明从东边传来，那里却空无一人，只有黑漆漆的暗影。

但李校尉分明听到，哪怕是现在，依旧有“哎哟哎哟”的声音，从那边不停传来。

如此诡异的一幕，让李校尉心里微微一悸。

但很快，他又转念一想，立刻想明白了，不由开口笑骂：

“老三！你他娘的，不是掉沟里了吧！”

此言一出。

其他士兵也反应过来，纷纷大笑。

而下一刻，那外号叫【老三】的士兵，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驴操的狗猢狲，鸟蛋入的王八坨子，老子腿摔断了——这龙南县人当真该死，在野地里挖出这么一大条沟来！”

老三破口大骂，让队伍里又是一阵哄笑。

就连李校尉自己，也不禁哈哈大乐，忘掉了【谁也不许说话】的规矩。

毕竟，他们又不是在和乾国狗贼作战。

只不过是去一个守备薄弱的小县城里，杀一个倒霉到极点的年轻人而已。

没人会在这时候紧张到严守军令。

“老三，你且躺好，我去扶你......”

这样大笑着说了一句，李校尉干脆利落的下马，然后就向那深沟走去。

他虽然脾气暴，但总体来说，还算体恤下属。

在黑暗中摸索一阵。

李校尉小心翼翼，很快就找到了那条深沟的方位。

这沟壑边缘平整，周围没有土堤，而且还被茂盛的草叶覆盖，稍有不慎就会摔进沟。

——老三说的没错。

无论是谁挖的这条沟，那他一定是个丧良心的王八蛋。

此刻，骑兵老三就躺在这条沟的底部，不停痛叫。

李校尉跳进沟里，来到老三身边，环顾四周。

等看清周围的景象，他脸上笑容已然淡了三分。

老三的腿折了，至少需要养两个月。

但这都是小事。

重要的是，他骑的那匹马也跟着一起摔进了沟里。

那匹马可怜巴巴的嘶鸣，不安地咬着舌头，两只前蹄尽数折断，血迹斑斑，显然已经是废了。

叹了口气，李校尉抽出佩刀，伸手捂住马眼，一刀割断了这匹军马的脖颈。

接着，他才还刀入鞘，转过身，把躺在地上的老三给扶了起来：

“你他妈的......老三，你接下来三个月俸禄没了，给我用来赔这匹马吧！”

在这个年代，马比人贵。

因此老三也没有异议，只是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

李校尉见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手臂用力，想把这名伤员扛起来，先一步送到地面上去。

但他刚有动作。

这名警觉的校尉忽然看向远方，有些狐疑的眨了眨眼。

这条沟壑是笔直的，修得非常平整，不知道能用来干嘛。

而正因如此，李少尉能很轻松的看到，在不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沟壑中滚动，将这条坑道一点点填满。

在月光的照耀下，那东西是晶莹剔透的......闪烁着粼粼的微光。

那是水吗？

李校尉心头生出了疑问，下意识向前几步，想要看得更仔细一点。

然后下个瞬间。

汹涌的怒涛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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