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帝02
我被师父的一席话说得云里雾里,有些发晕。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想不通,师父当年为什么会在一众出类拔萃的少年中选了我这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作为自己的关门弟子教养了多年,时至今日,听到师父亲口所言,我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原因竟是这样的。
他停了停,又道:“ 掌门传承本就是天理伦常,有哪个门派是一个掌门当到头的呢? 为师现在力不从心,你也经历了种种磨难,变得更加成熟,该是为师传承衣钵的时候了。从今日起,为师将九天掌门一职传于你,为师讲的话,你要仔细听好,牢记心中。
“一、通知师门,告知你的师兄师姐们,莫要再四处寻找我的下落了,至于我的行踪,事关灵枢谷的隐秘,你务必要对所有人保密。二、邪魔首领如风天下无敌,难以对付,唯有封天咒是他的克星,你务必潜心苦练,不久的将来势必还有一场与如风的恶战,你切莫败了,一定要消灭此人,守住正道。三、待一切平息之后,重整师门,重建九天。我已写好了传位的亲笔书信,还有掌门玉冠,今日便都交于你。”
一旁的老前辈向我递出一纸书信和一顶玉冠,我恭敬地接了过来,只听师父又道:“ 云声,你受了种种磨难,也恢复了记忆,如今,为师有个重要的问题要问一问你。你认为,究竟何谓正道?”
我答言:“徒儿以为,正道讲究一个‘善’字,凡善者,为正。”
师父又问道:“那么,慈悲和慈善,你觉得有何区别呢?”
我想了想,委实想不出来。师父说道:“慈善,仅善而已,而慈悲,则需要理性,更要有能力,你的善良,要有慧眼,你的善良,还要有铠甲,既不能被奸人蒙蔽,亦不能被恶人欺凌。一个不够强大的人,只有懦弱。
捍卫正道,不仅需要一颗善良的心,还需要斩杀一切邪魔外道的力量。”
师父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他继续说道:“ 若想要修成真正的封天神咒,你还须好好修炼忘我之境,真境一入,神咒自成。”
我不解地问道:“那到底要如何才算入了真境呢?”
师父答道:“世间无你,虚空亦无你,万物是你,虚空亦是你。”
我叩拜道:“师父教诲,徒儿一定铭刻在心,永世不忘!”
再起身时,周围又恢复了黑暗寂静,我只听见师父最后道了句:“去吧。”
执着了一百年的大愿终于了了,我找到了我的师父,虽然他不能回去继续做九天掌门,但是看到他还安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回到昭灵宫中,仔细收好了师父写的传位书信和掌门玉冠。九天掌门,这是何等沉甸甸的称号! 在我心中,这个称号的分量甚至超过雪国女帝。这不仅是师父对我的殷殷期盼,更是四方苍生所信,天下正道所托。我决计尽快处理好眼前的各种杂事,先把局势稳定下来,接着我便要好好修炼,去做更重要的事。
次日一早我刚起来,白隽已在院中等我,我正想着要派人去九天门传话,也没空理他,同他匆匆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往前走去,他快步追了过来,问道:“这一大早,陛下风风火火的是干什么去?”
我边走边道:“ 我找到师父了,眼下要派人去一趟九天门,通知师兄师姐们不要再四处寻找了。”
他惊喜道:“你找到掌门师父了? 在哪里找到的?”
“说了你也不知道。”
他一路跟着我到了大殿之中,我叫来士卒,将写好的书信交给他,叮嘱了几句便让他送信去了。白隽待在旁边,一直等那士卒走了,他凑过来问道:“上次我问你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我一听便知他又在说什么王后换人那档子事,于是叹了口气道:“我还在查圣血堂和我身世的关联,我之前只查到篡位者谋害我父母的证据,但是我的王姐也是被人谋害致死的,至于凶手到底是谁,我还没有查到。你再给我点时间,等我把这件事查清楚了,我自然会给你个答复。”
他支着脑袋道:“ 好吧,你说怎样就怎样吧。不过,玺华宫里那个女人,你上回说不是你真正的岚姐姐,又不让我惩治她,那现在怎么办呢? 我还是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点点头:“你先不要打草惊蛇,不然我不好查下去了。”
他叹道:“那女人也不知怎么跟泷州叛党扯上了关系,她暗中协助他们偷运粮草一事,我本该重罚的,但是你让我不要轻举妄动,我到现在都还没有追究呢。”
我撇撇嘴道:“她之所以会跟泷州叛党扯上关系,也是圣血堂要她做的,这个女人很听圣血堂的话。”
白隽蹙眉道:“她竟然和圣血堂这样的邪魔教派勾结,让这样的人在玺华宫里当了这么多年的王后, 我这个大王当得可真是昏庸愚钝啊!”
我心中对他的这番自我批判深表赞同,因此也没有说什么违心的恭维话。
这时,探子来报说发现了圣血堂四大护法的行踪。
四大护法同时去往一处,这可是很罕见的,看来圣血堂是要有什么重大行动了,我当即决定亲自追踪,白隽一听也吵着要跟我一道去,我只好带着他还有他来雪国时随行的一小队人马一起出动了。
此时已入深冬,我们一路北上,吹在脸上的风越来越冰冷刺骨,地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厚,马儿在山路上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天色越发昏暗,路旁的林子中时不时传出阴森的怪异声响,马儿似乎有些害怕,纷纷乱了步子不愿再往前行。
忽然间,走在队首那将军的马儿向天长嘶一声,掉过头来就要往回跑,众马见状,慌乱地挤作一团,这时一旁的林子中传来一阵瘆人的声响,一群黑色大鸟呼啦啦地飞掠出来,也不怕人,直朝着队伍俯冲过来。
众人忙举剑挥砍,怎奈马儿全都乱了阵脚,我们只得下了马与那群大鸟相斗。那群鸟儿十分灵活,极难对付,还长着锋利的喙,一啄上人身,便是一个血淋淋的大洞,许多兵卒被伤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我余光瞥到空中有一片黑影,朝那处一望,昏暗的天空中,停着一个苗条的身影,那人在身后祭出了一团烈焰,犹如火鸟之状,那火鸟释放出阵阵隐隐的声波,驱使着这群黑色大鸟不断地灵活攻击。
我不禁脱口而出道:“是朱雀!”
白隽闻言,忙转向这边,从袖中祭出昆仑圈来,金色的光环越旋越大,越升越高,直至停在了朱雀上方,她和那火鸟顿时如同被禁锢了一般再难动弹,白隽飞上前去举剑刺出,眼看着就要刺中,那火鸟却猛然吐出一大团火焰,将白隽从半空击落到了地上,昆仑圈也跟着掉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到了白隽身旁。
我当即飞上半空,抽出腰间的凤骨笛来,巨大的仙符在我身后瞬间成形,将面前昏暗的半空映照得犹如白昼,朱雀满是戾气的眉眼被白光刺得越发凌厉,我心念一动 ,无数白芒寒光由身后疾射而出,朱雀祭出的火鸟长啸一声,扑扇着巨大的翅膀迎上前来,与凤骨笛的白芒轰隆一声撞上。相峙片刻之后,朱雀突然哇地吐了一口血来,火鸟也随之失了光芒,迅速消失在半空之中。
我收起笛子,抽出未央向摔在地上的朱雀斜刺过去,眼见将要刺中她时,忽有一道强劲的剑气从旁袭来,我的剑锋被撞到一旁,那剑气并不停下,又在空中疾速转动,向我密密刺来。
这怪异的招式只见剑气不见其剑,更不知操纵剑气的人在何处,我只得将真气逼上未央锋刃,狠狠向那来势汹汹的剑气斩去,那剑气十分强大而又敏捷,未央与之较量了半天也未能占到上风。
心急之下,我的剑招现出一个疏漏,对方剑气敏锐地捕捉到这一机会,我被打得后退了一丈有余。还没待举剑再战,又一个人影从旁掠过,一把抓起朱雀的胳膊,一边挖苦她麻烦、讨厌、无用、可怜,一边将她带入黑暗之中飞远,再望不到。
白隽过来扶起我道:“没事吧? 这两个是何人,竟如此厉害?”
我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道:“他们就是朱雀和青龙。”
白隽皱眉道:“ 原来是他俩,圣血堂护法果然道行很深啊,这才两个就这样难以对付,四人合力怕是更难敌了。”
我忧心地道:“ 但是,即便是这四人合力,怕是也不及那圣主的半分力量啊。”
这一场打斗终于告一段落,但是伤了许多士卒,马儿也都受惊跑开了,将军带了些人,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马儿寻了回来,众人骑上马继续前行,一直追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再见到四个护法的影子,只是跟着他们留下的马蹄印一路追到了汤国。
白隽坐在马上若有所思道:“ 这四人竟同时来到汤国,难不成圣血堂要在汤国搞什么大行动?”
我忽然惊觉道:“泷州叛党!”
等我们赶回都城时,城门外已是尸横遍野,驻军将领浑身是血,正在带人搬运受伤的士卒,他远远见到我们便跑上前来,惶恐地在白隽面前跪下。白隽望着眼前血淋淋的惨烈场面,问他发生了何事,那将军颤声奏报道:“禀大王,就在今天下午,泷州叛党突袭城门驻军,他们今日不知请来了何方高手,竟会妖法奇术,臣等带兵不力,不敌叛党强攻,以致驻军死伤惨重,请大王降罪!”
白隽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 起来吧,你们能守住都城城门,也是军功一件。此次妖人施法作乱,确是难以对付,我明日会请些高人前来助战。你速去收治伤兵,让未受伤的将士们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叛党很有可能卷土重来,切莫大意!”
地上的士兵死状极为惨烈,我不由得忧虑道:“ 圣血堂一旦插手,便很难对付了。当年的靖凉兵变,那老儿之所以能顺利地弑君篡位,便是依靠了圣血堂的帮助。”
这时又有士卒来禀了些事情,白隽便让我在原处等他,他自己则跟着那将军和士兵钻进城楼里去了。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几声缥缈的怪笑,我朝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四个人影正在半空之中,恰好是三高一矮的三男一女。
圣血堂四大护法!
眼见着那四人身影正往远处飘去,我来不及去通知白隽,当下便追了过去。
那四人几个起落间向远方跑去,我追了一阵,渐渐离都城越发远了,荒郊野外有些阴森,我放慢脚步,把未央提在手中继续往前搜寻,身旁忽然掠来一个人影,我忙将未央刺出,不想却被此人以两指凭空拦住。
“你这是谋杀亲夫吗?” 顾星辰长长的手指夹着我的剑锋,眯着眼笑问道。
“你怎么也在这里? 快别闹了,圣血堂四大护法就在前面,我正在追他们呢!”
他拉住我道:“ 我知道,我也是追踪他们到这里的,但他们明显是在诱敌,前方一定有诈,现在就我们两人,还是不要傻乎乎地去追了。”
我不甘道:“好不容易遇到这四人同在一处,你若是怕有危险就不要去,我自己去追便是。”
我说罢便跑,顾星辰追过来,无奈道:“ 你怎么这样想我? 你如果要去,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跑了?”
他话音刚落,脚下的地面忽然陷落,我们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极深的陷阱中。
我猝不及防地这么一摔,左腿竟被摔得一时不能动弹了。他过来把我的伤处仔细检查一遍之后,不悦地责备道:“ 你啊,非要不听我的话,这下好了。”
我无奈道:“好好好,是我决策失误,你快看看有没有办法出去。”
他试了又试,到处光溜溜的,无处施力,折腾了半天也没能出去。
我忽然想起当初在遗玉西郊那个坑里,他便是几番试跳都上不去,看来出坑乃顾星辰的致命短板。
我只好认命地跟他并排在黑暗中傻傻坐着,他感慨道:“ 这陷阱厉害啊,一下子就把雪国女帝和遗玉城主同时困进来了,怕是史上最牛的陷阱了吧?”
我无语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耸耸肩:“我说的是实话啊。”
反复纠结了好一会儿,我问道:“该怎么出去呢?”
“这问题你已经问了一百多遍了。”
“但是不问不行啊,我们不能就在这儿坐以待毙吧? 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出去呢?”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向我凑了过来,我忙往旁边挪了挪:“你要干吗?”
他没有回答,忽然倾身过来,鼻尖凑上了我。
我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十分地紧张。
他轻声道: “ 我在想, 若是就这么死了, 能和你死在一处, 其实很好。”
他这话说得我心中很是感动,甚至在这一瞬间,我心里也极为赞成他这话,但是为了让他能好好的,不再因我而陷入危险之中,我答应过尊主,不会再和他亲近下去了。
于是我一把将他推开,故作生气道:“ 什么死不死的,你能不能不要乌鸦嘴?”
他在旁边轻笑了一声,随后伸过手臂将我揽住,我被迫倒进了他的怀里。
“你为何突然对我如此生分?”他郁闷地问道。
我叹了口气,因为什么我不能说啊。
大约是连夜追踪四大护法的缘故,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累得睡着了,在睡梦中,我觉得有人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痒痒的,很是舒服,于是我抓住了那只手,把脸埋在里面睡得越发不想醒来了。
昏天黑地地不知睡了多久,我总算是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凭良心说,这一觉睡得着实舒适,真的很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算了,但我很快清醒过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醒了?”他在我头顶上方轻声问道。
我起身朝上方望去,外面天还没亮,我发愁道:“ 这可怎么办呢?
再这么困下去的话,我们迟早要饿死在这里了。”
“你饿了吗?”
“饿倒不是很饿,但觉得口渴了。”
一根手指轻抚上我渴得干裂的嘴唇。
“你确实该喝水了。”他叹了叹,“来,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我惊讶道:“你之前自己一个人都出不去,怎么突然又能带着我出去了?”
他摸摸我的脑袋:“ 我那是骗你的,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多待一会儿。”
最后,在我嘀嘀咕咕的抱怨声中,他真的几番腾挪之后就带我出了陷阱,可我尝试一番,发现左腿还不能走,于是不好意思地对他开口道:“你能不能再帮个忙,把我送到玺华宫去?”
他双眉一蹙:“ 你想干什么? 让我送你去玺华宫? 你觉得我的脑子摔坏了吗?”
我无语地道:“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去玺华宫是为了调查谋杀我王姐的真凶是谁,现在的汤后非常可疑,你如果不送我,我就算是爬也要爬去的,我必须要为我的姐姐报仇!”
他最终无奈地把我背回了玺华宫,又再三叮咛嘱咐了一番才离去,也不知为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好受,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叹。
我叫来宫人弄了顶轿辇,他们把我抬到留云苑时,白隽正皱着眉头端坐在迎门最显眼的一把椅子上,见我要人扶着才能勉强走路,他便要差人去请御医,我阻止道:“不必了,只是扭到了筋,我自己调息一下便好。”他过来搀住我,不悦地问道:“ 让你在城门等我,怎么一会儿就跑得影子都不见了?”
我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连倒了三杯水一饮而尽,这才答道:“我看见那四个护法,追他们去了。”
“你一个人去追四个护法? 这腿又是怎么受伤的?”
“不小心摔的。”
“所以最后追上没有?”
“没有。”
他双眉一挑:“ 你这么跑来跑去白忙活一场,倒不如我在这宫里,还发现了些有关你那假岚姐姐的事。”
我忙道:“你发现什么了? 快快说来。”
他瞧了瞧我的腿:“这得带你去看看,不过你这样子根本去不了。”
“我这样怎么就去不了了?”
“需要翻墙跃院,你先好好休养一下,等你的腿好点,我寻个机会带你去。”
为了能尽快前去探查小玉的事,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我一心一意地在留云苑中打坐调息,到了次日一早,我自觉腿伤好了很多,已不影响行动,便去找了白隽,他于是差人去给假若岚派了桩任务,说汤国最近祸事多多,叫她去太庙祈福,白隽美其名曰调虎离山之计,然后便带着我来到了王后寝宫的后院墙外。
我望了望空无一人的院墙,疑惑地道:“ 如今这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 之前我看这王后寝宫的四周可是有许多士卒值守的。”
他哼了声道:“那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是谁十五岁时就在学堂上言之凿凿地说,王子不给家眷人身自由的?”
他捏着嗓子,学着我的声音道:“我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他眯眼瞧着我:“我后来为了引你出来,特意派人把你那岚姐姐圈禁起来,哼,白等了一百年也没见你来教训我呀。”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撇了撇嘴,先行跃上墙头,四下里观察一番之后比画着让我跟上,我便跟着攀了上去,又跳进了王后寝宫的后院。这后院中有许多花花草草,我跟着他在花花草草之间扒拉了好一会儿,他示意我看向地上,那一块光溜溜的并没什么特别,他蹲下身去在一块方形石板上敲了敲,我才听出这压根不是石头,而是块木板,那板嵌在地中,被刷成了与石头相同的色,不仔细看的话,还当这一片都是石板铺的地面,我惊讶道:“这难道是个地道的入口?”
他点了点头,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插进那木板一角旋了几下,便将木板拉了开来,我又一次惊讶道:“你怎么还有钥匙?”
他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小声些,接着轻声答道:“ 上次我发现这个地道后,就偷偷配了一把钥匙。”
我不由得伸出大拇指表示赞许,他让我走下那个入口,然后他又进来,把木板重新盖了起来。
板一盖上,眼前便一片漆黑,白隽掏出火折子点了,带着我往深处走去。越向里走越发清晰地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异气味,又似焦煳又似腐烂,我不禁掩了口鼻,但还是觉得阵阵反胃。正想问一问他这是什么味道,他已在前边停下脚步,说了声:“到了。”
我走上前去看了看,这是间地下密室,正中是个几寸高的圆形小平台,再往里的墙角处堆了一些东西,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
白隽举着火折子带我凑近去看,墙角处堆放的东西直看得我差点呕吐出来。
那是几具尸体,尸身均是一半黑焦一半腐烂,十分瘆人可怖,看得我连连干呕。
我捏着鼻子问道:“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尸体? 她在这儿都做了些什么?”
“她好像是在学着圣血堂练那什么妖法,我发现她定期总要运送个大箱子,从宫内到宫外往返,我悄悄跟踪了一次,发现她运的是人。”
我突然想起以前私自来玺华宫那回,确实看到过两个大箱子被运到王后寝宫,箱子里还盖了些绫罗绸缎作为遮掩,其实下面装的是会动的活物,只是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个大活人。
我走近那些尸体察看,这些并不像圣血堂炼出的那种干瘪的黑尸,看来她尚未掌握要领,也不知她是用何种方法将人弄成这样,实在是残忍至极。
脚下忽然踩到一物,我抬脚一看,是一个水青色的香囊,我忽然想起这是在桃林中被抓的那个男子身上的,我那日被玄武支开,没能救下此人,没想到他竟在这里遇害了。
我心情十分沉重,白隽催促着我赶紧走,这地下密室空空荡荡没个遮掩,一旦假若岚回来必定撞个正着。我们沿原路返回到入口处时,白隽忽然在前方示意我停下不要出声,紧接着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了脚步声。
我忙暗暗运了口气,预备着应付突然而至的打斗。然而等了一会儿之后,头顶上方的木板却并没有被掀开,不远处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一直走到上方的木板附近。
小玉的声音响起:“见过青龙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有些吃惊,没料到这一次来和小玉接头的竟是四大护法之一的青龙,只听他道:“嗯,这不是圣主他老人家催得越发紧了吗,我便自己过来看看。最近我们协助那泷州叛匪,给小汤王弄了不少麻烦出来,可是给你制造了很多机会啊,你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小玉有些紧张地答道:“ 我多次偷偷溜到汤王的寝殿、书房、议政大殿等处,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青龙不满地道:“你也太无能了,我们圣血堂从你少年时便开始栽培你,当初该坐上这王后宝座的本是那真的百里若岚,你既与她长得有几分相像,又信誓旦旦愿帮圣血堂做事,我们便给了你机会,教授你法术,你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亲手将真的百里若岚推入河中,还给她的妹妹下毒,致其变成个失忆的傻子,否则的话,你怎可能以百里若岚的身份嫁到汤国为后? 若不是我们圣血堂,你早就是那穷乡僻壤的一堆白骨了。”
听到青龙这番话,我恨恨地闭了闭眼,原来如此!
一道冲天白光由地下爆起,暗道入口的木板被击得粉碎,轰然而出的巨大真气将上方二人震得重重摔了出去。
我落在他们面前,凤骨笛在我身前疾速旋转,身后爆出的清寒白芒刺得摔在地上的二人有些睁不开眼,青龙迅即起身,一道剑气霎时间向我刺来,白隽从旁拦过,青龙见状,转而向白隽飞掠过去。
小玉扶着墙站了起来,又惊又怒地问道:“ 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究竟是何人?”
我冷冷看着她:“玉姐姐,别来无恙。”
她愣了一愣,随之脸上的表情可谓瞬息万状。愣了许久之后,她才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 你, 你是云声?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我逼视着她,道:“ 当初,真正的百里若岚待你情同亲姐妹,为了救你,不惜身陷豺狼之手,而你为了自保,狠心丢下她在小树林中任人欺凌糟蹋,后来,你为了一己私欲,竟又狠下毒手将她杀害,自己却装模作样地冒名顶替,嫁作汤后。”
她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变了又变。
“小玉,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怕是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你这一生,可懂半分廉耻? 可有半点良心?”
她忽然周身黑气爆出,祭出一个浓黑的骷髅头来,我冷笑道:“ 邪魔外道,污浊小技!”
凤骨笛的白芒如道道利箭一般朝那骷髅密密疾射而去,空中的一团黑色刹那间烟消云散。
她吐出一口血,忽然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现在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一切都太晚了,我嫁给了我爱的人! 这么多年来,他的妻子是我,既不是你那个死鬼岚姐姐,也不是你这个健忘的傻妹妹!”
她见我的动作停了下来,又继续说道:“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全都说出来算了。当年我本想将你和你的岚姐姐一起推落水中淹死的,没想到你命大,竟活了下来,还有个英俊少年将你送回了我家,就因为那家伙一直盯着,我没敢再下手杀你,只好骗你服了圣血堂给的毒药,让你失去记忆,变成个傻子,再把你送到千里之外的昆仑山上去当个道姑。
“没想到,把你送了那么远,你竟还是在我的生活中阴魂不散,又跟大王互生情愫! 当年让你入住东宫,你以为我是真心相迎吗? 我只是为了制造机会让大王讨厌你罢了! 哦对了,你怕是还不知道吧,那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他被他父王逼着娶我,却从来不肯同我亲近,为了得到他的心,我只好随便找了个男人怀上孩子,然后骗他说是他醉酒后做下的。我受了这么大屈辱,都是因为你!”
我只觉好笑:“ 因为我? 你自己利欲熏心,无所不为,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她哼了一声,又道:“ 还有呢,母妃和白秀落水、五大派道长遇害、我的孩子遇刺断臂,还有你在西方森林中毒针,都是我为你设下的圈套! 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大王厌恶你,哈哈哈……”
白光之中,滔天的怒气如狂风般骤起,我猩红着双眼道:“ 原来这些都是你干的! 九天门惨遭灭顶之灾,九天弟子死伤无数,我的师父失踪百年,身受重创,原来都是拜你所赐! 你为了一己私念,不惜助纣为虐,挑动天下大乱,令苍生受苦,生灵涂炭!”
她见我如此,更加得意地露出挑衅的神情。
一声尖锐的呼啸声戛然而止,本该一刺贯穿她咽喉的白芒在她颈前一寸停住,我挑眉看着她,点头道:“ 也是,让你这般痛快地死了,确是太便宜你了。”
她疑惑道:“你想干什么?”
“你说你嫁给了你爱的人,我觉得很可笑。你懂什么是爱吗? 据为己有,让他难过,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让他痛苦这么多年,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她浑身战栗着无言以对。
我忽然灵光一现,笑道:“ 既然你这么在意汤后这个位子,那么,我就做一件你最不喜欢的事吧。”
这时,一旁的打斗停了下来,青龙同白隽缠斗了一会儿便飞上半空逃走了,白隽跑到这边来,上下看了看我,问道:“云声,你没事吧?”
我朝他转过身去,极尽温柔地看着他,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了,即使在少年情意最浓之时,怕是也没有这般看过。
见我神情反常,他有些呆了,我柔声开口道:“ 你不是说汤后该换人了吗? 你三番五次地向我求亲,让你久等了,现在我便给你答复,我愿意。”
白隽闻言,先愣了愣,随后一把扔了手中的剑,紧紧拥抱住我,听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只是不住地道:“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小玉拾起那剑,横在自己的颈前对着白隽哭喊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若是娶她,我便死在你的面前!”
白隽松开我,转过身去对她说道:“ 以前,我以为你是云声的姐姐,所以,看在她的面上,我才对你一忍再忍,却没想到,你根本不是她的姐姐,而是杀害她姐姐若岚公主的凶手! 仅凭你这杀人和假冒和亲的大罪,便该被五马分尸。即便你不自行了断,难道你以为我还会留你的命吗?”
小玉听了,愈加哭喊着要割自己的脖子。
我在白隽耳畔轻声道:“她现在还不能死,我还要让她见证我们的婚事呢。”
昆仑圈不动声色地从白隽袖中飘出,悄无声息地停在小玉的头顶上方,将她牢牢定住,一动也动不得。
我双手攀上他的脖颈,下巴枕在他的肩上,余光瞥了眼墙角那个面目扭曲尖声怒骂的毒妇,我微微笑着,让自己尽量露出愉悦的表情,可是脸上却不知为何流下了两行温热的眼泪。
我看着灰蓝色的天空,心中喃喃地道:“ 岚姐姐,我终于找到杀害你的凶手了,我恨她! 她贪婪自私,造孽无数,我一定要让她尝到痛苦的滋味! 就像当年我失去姐姐一样的痛!”
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向着天空问道:“ 姐姐,我要嫁人了,我做得对吗? 我做得对吧?”
大婚那日,是个千挑万选的良辰吉日,但是天色有些昏暗,不过从汤国到雪国却是处处欢天喜地,锣鼓喧天,雪国女帝嫁给汤国大王,这是普天之下最受世人瞩目的一场嫁娶。
天还没亮我便被宫女们唤醒,坐在昭灵宫的寝殿中,任她们为我梳妆打扮,不知折腾了多久终于停当,一面镜子被奉到我的面前请我观看仪容,我瞧了眼镜中人,她盛装耀眼,宛若天人,却面无表情,双眼通红,大约是昨晚失眠了一夜的缘故,但今天是报仇雪恨的日子,我不能再哭。
雪国朝臣们都在昭灵宫应付繁文缛节去了,我将宫女们都遣散了,独自一人静静坐在床上,不知呆呆地坐了多久,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掠了进来。
门在顾星辰身后哗啦一声合上,他双眼布满血丝,双手握成拳头在身侧颤抖。
我一言不发地望了他良久,他紧紧蹙着眉,一个字也没说,忽然两步跨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转身就走,眼见将要到门口时,我用力拉住他停了下来:“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十分笃定地道:“带你走。”
这一瞬间我心中其实是欢喜的,我甚至微微笑了,但是我没有忘记尊主告诫我的话,我没有忘记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我不能和他走,我绝对不可以再害他了,为了他能好好的,我必须离开他,而今日,便是让他死心的绝好机会。
于是我狠狠甩开他的手,冷冷道:“ 你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就要带我走?”
他身体一顿,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你怎么了?”
我转过身不去看他,尽可能冷淡地说道:“ 今日是我的大婚之喜,顾城主如果愿意,我和我的夫君非常欢迎你留下来喝杯喜酒。”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只觉得胸口窒闷,快要不能呼吸。片刻,身后传来他哽咽的声音:“云儿……”
“顾城主还有何事?”
“难道你不知道,你是我的妻?”
“我知道,但那都是小时候父母定下的,现在我长大了,我想嫁的人不是你。”
他在我身后没动,我听着不太对劲,忍不住回过身去看,他竟已泪流满面。
“早知如此,那日不如就在陷阱中不出来的好。”他喃喃道。
“你十岁到焱山时,我看到你颈后的胎记就认出了是你,当时觉得老天对我还是慈悲的,虽然让我幼年失去亲人,但是赐给我一个这么可爱的妻子,我很开心。
“把你送回凉国那个农舍后,我一直没走,直至亲眼看到你被送入九天门我才离开,我每年都会瞒着师父溜去九天门,偷偷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看到你一年一年快乐地长大,我很高兴,直到你十五岁时,我看到你和他相识,你十八岁时,我看到你同他情深义重……“当年他差点死在南蛮铁骑刀下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师父本意让他战死,我顺势收回汤国,但我怕你伤心,所以还是救了他,之后没多久,我看到你被他带来的迎亲队伍接走,从那时起,我彻底绝望了,每当眼疾发作时便开始酗酒。
“自从你被他带走以后,为了不毁掉你幸福的生活,我放弃了收复汤国的行动,在师尊面前假装自己功力不济,消沉了很久。直到许多年后,你来到遗玉求药,虽然你的样貌变了很多,但我还是认出了你,我心里很激动,但是师父为了让我一心复仇,从不允许我有儿女私情,所以,为了不让他察觉,避免他对你有不利之举,我只能对你故作冷漠,没想到却把你越推越远。如今……
“你不再需要我了,是吗?”他突然问道。
听他说了这么多年的事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孤苦伶仃,无人关心,无人挂怀,原来我一直都错了,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一直在默默守护着我。
可是,这些年来 ,我又做了些什么? 我只是犯了大错,闯了大祸,更是从来不曾为他做过任何事,还一直拖累他。
所以,尽管此时我很想跟他走,但我不能再害他了,所以我忍着胸口的绞痛,狠下心来说道:“是,我不需要你了。”
沉默片刻后,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转身开门离去了。
我见他有些不对劲,当即便追了出去,只见他的身影从宫墙之上一闪而过,我忙飞身追上,也顾不得还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身后传来郑光和施炎讶异的声音:“陛下您这是去哪?”
我没有工夫理会身后之人,只是拼了命地追着前面走得飞快的顾星辰,就这样一直追一直追,最后见他的前方已是山崖,他的脚步却并未停下,我心中一沉,忙拼尽全力向他掠去,他却已经冲出崖边,直直坠了下去。
虽是修行之人,但如他这般不御一番真气便直接往山崖下跳的,是必死无疑,我脑中轰然一炸,也跟着跳了下去。
这个山崖很高,深不见底,眼前只见顾星辰的身影在缥缥缈缈的云雾之中下坠,我拼命地向他伸出手去,却怎么也够不到他。又下落了片刻之后,山崖下面现出如镜一般的湖面,水面上倒映出一黑一红两个身影,他从湖面的倒影中看到我,随即转过身来,在将要落入水中的一刹那抱住了我。
这山崖太高了,轰隆一声入水的声音十分炸耳,顾星辰的后脑重重砸在水面上,摔得他顿时晕了过去,他在水中紧紧蹙着眉眼一动不动,我焦急中又开始呛水,既不能让自己浮上去,更没办法把他推出水面。
挣扎了一会儿将要失去知觉之际,忽然有人一把将我拉出了水面,我大口咳着水,这才看清是郑光和施炎,我忙对他们说道:“ 快,顾城主在水里晕过去了,快去救他。”
郑光很快把我弄到了岸上,施炎一个猛子扎进湖里,不一会儿,顾星辰也被拖上岸来,但仍是昏迷不醒。郑光抹了把脸上的水,喘着气问道:“陛下,今天可是您的大婚之日,您和顾城主这是在作甚? 你们一前一后地往悬崖下跳是不要命了吗?”
郑光的话惊醒了我,我扶着晕晕乎乎的脑袋起身道:“ 你说得对,今天是我大婚之日,我还要回去报仇。郑将军,施将军,顾城主就拜托你们了。”
等我像个落汤鸡一般回到寝殿时,一众宫女都惊呆了,我疲惫地令她们给我重新沐浴更衣,还没等捯饬停当,外面的侍从便提醒吉时已到,我令她们停了手中活计,起身便向外走,宫女们在后面唤道:“ 陛下等一等,您的盖头还没来得及披上呢。”
“不用了。”我一步不停地径直打开殿门走了出去,心中没有半点成亲的娇羞喜悦,只想着能快点去报了那心头的大仇便好,什么盖头不盖头的,统统见鬼去吧。
盛大的迎亲队伍像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地从雪国的昭灵宫一直排到汤国的玺华宫。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麻木地应付完烦冗复杂的成亲大典的,只记得大典结束,我到冷宫去看那个叫小玉的废后时,只见到她是如何歇斯底里地怒骂,很显然,她无可救药,永远只会指责和怨恨别人,却从来不懂得忏悔和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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