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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楼李莲花8


说做就做的性子一上来,苏小蕊连夜里歇脚的吊脚楼木梯都踩得噔噔响。天刚蒙蒙亮时她已挎上背篓出了门,顺着药王谷后山的小径往云隐山绕——为了装得像个真·采药人,她这一路没闲着,道旁但凡入眼的草药,不管是紫花地丁还是蒲公英,甚至连石缝里钻出来的几株细辛,都借着没人注意的空当,悄悄用乾坤大挪移拢进了背篓。明明没费多少力气弯腰,背篓却瞧着满满当当,底沿还坠着新鲜的草叶露水,倒真像翻山越岭采了半晌的模样。

露水打湿了鞋尖,山风裹着松针的清苦掠过耳际,她却半点不觉得累,眼尾时不时瞟向腕间虚浮的系统界面——地图上那个代表芩婆的红点正稳稳停在不远处的竹篱后,她脚步越走越笃定。

这云隐山果然名不虚传,越往里走,草木越见丰茂。偶有几株半人高的野山参藏在蕨类植物间,红玛瑙似的籽儿垂在茎顶,她却只瞥了眼便挪开视线——系统地图早标得明明白白,芩婆的红点就在前头,哪还顾得上这些旁的。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头上的惊鹄髻用一支素银木簪绾着,簪头雕着片小小的艾叶,既利落又不失雅致。身上穿的是件月白色抹胸,外罩件淡青薄纱短襦,纱料轻软透气,走动时裙摆扫过草叶,连风都带着几分清爽——这一身本就是特意挑的采药行头,抹胸束得紧实,薄纱不碍动作,任谁看了都得信她是个常年在山里打转的药女。

前方竹篱后隐约露出青瓦檐角。苏小蕊心里一稳,脚步却故意放慢了些,装作俯身采路边最后一丛鱼腥草,指尖捏着草叶往背篓里塞时,眼角余光已瞥见竹篱后藏着的小院:青瓦上爬着层苍绿苔藓,泥墙根爬着几茎紫萼,两侧修篁密得遮去大半天光,檐下还挂着几束半干的杜仲与当归,风一吹,药香混着竹香悠悠飘过来。

她暗忖“就是这儿了”,面上却依旧是副偶遇的模样,顺着小径慢慢走近竹篱,直到背篓沿的草药堆得快漫出来,才似是偶然抬头看见那院子,脚步顿了顿,随即上前两步,抬手轻轻叩了叩竹篱门。

“有人吗?”她扬声问道,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沙哑,像是走了远路渴得慌,“小女子是山下采药的,进山寻些药材,走得久了口干舌燥,不知可否借口水喝?”

话音刚落,东屋传来个温和的女声,不高,却带着种温润的沉敛,像是浸过药汤的老瓷碗:“门没锁,进来吧。”

苏小蕊循着声音往东屋走,刚到门口,便见个穿青布衫的女子正蹲在竹匾旁挑拣草药——发间绾着支旧木簪,鬓角虽染着几缕霜白,侧脸线条却依旧清润,瞧着倒不似寻常山居老妪。她一时没敢贸然断定年纪,笑着扬声便唤:“姐姐。”

那女子闻声抬头,捻着草药的手轻轻一顿。她眼尾有浅浅的细纹,是岁月浸出来的温和,却在听到“姐姐”二字时,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随即又松开。手里的活计没停,只淡淡抬眼扫了她一下,声音比方才应门时多了分疏淡,却不生硬:“我这把年纪,当不起‘姐姐’。叫我婆婆就好。”

苏小蕊愣了愣,随即露出副恍然大悟又带点讨好的笑,挠了挠鬓角:“嘿嘿,是我眼拙了。我师傅总说,在外面要嘴甜一点才好办事。再说我方才远远瞧着,婆婆您身量挺直,手上挑草药的动作又利落,顶多像四十出头的模样,叫‘姨’嫌生分,叫‘姐姐’倒觉得亲近——是我唐突了,婆婆莫怪。”

这话说得坦诚又带点机灵,芩婆挑草药的指尖动了动,没再接这话,只起身往桌边的粗陶壶走去,倒了碗水递过来:“进来歇脚吧,山里风凉。”

苏小蕊连忙接过碗,指尖触到瓷碗的凉意,忙笑着道谢,捧着碗喝了两口,才装作想起什么似的,往芩婆身边凑了凑,还特意搬了张矮凳挨着竹匾坐下,压低声音道:“婆婆,瞧您这满院的药材,还有屋里这些药柜,您定也是懂医道的吧?既然都是同道,我便不瞒您了——我这次进山是为了寻云芝,不是为了寻常药材。”

芩婆正把挑好的薄荷梗往竹匾里拢,闻言只“嗯”了一声,没抬眼。

苏小蕊却往前探了探身,眼里透出几分凝重:“您知道碧茶之毒吗?普渡寺的无了大师跟我说,那是天下第一毒,可毒得很呢。”她顿了顿,把无了大师的说辞说出来,一字一句道,“此毒如跗骨之蛆,初时只觉经脉微凉,似浸冰水,与风寒无异。却专循内力流转处钻蚀,每运功一次,便往骨缝深一分。久则经脉寸断如冻裂竹片,五感渐失,终至神智癫狂,油尽灯枯。”

这话落时,芩婆拢草药的手终于停了。她没回头,背影在窗下映着浅淡的影,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先前沉了些:“知道。”

“您也知道?”苏小蕊眼睛一亮,连忙道,“我寻云芝,就是为了解这毒。这毒的解法里,云隐山的云芝是主药,少了它可不成。”

芩婆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却像能看透人心:“天下第一毒,姑娘居然也能解?”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是疑问还是试探。

“那是自然!”苏小蕊猛地站起身,背篓被她带得晃了晃,她却顾不上,手忙脚乱地从背篓底层翻出那本线装古籍,献宝似的递到芩婆面前,“我可是药王谷传人!这解毒的方子,就在这书里呢。”

她把书摊开,指着其中一页泛黄的纸:“诺,婆婆您看,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嘿嘿,这可是我们药王谷的不传之秘,谷里除了我,旁人都没见过全本——也就我这个谷主,才能把它带出来呢。”说罢,还挺了挺胸膛,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得意。

芩婆指尖捏着书页边缘,目光在那方子上停了许久——纸上的字迹虽稚嫩,配伍却极精妙,竟真触到了碧茶之毒的症结。她合上眼缓了缓神,再睁眼时,脸上那层疏离淡了些,只起身往内屋走:“进屋说吧,院里风大。”

苏小蕊连忙拎着背篓跟上,见她往正堂旁的小耳房引,屋里摆着张旧木桌,桌旁放着两张竹椅,倒比东屋更显清净。

芩婆给她重新倒了碗温水,这次用的是只细瓷碗,碗沿描着圈浅青纹,递过来时指尖微顿,才开口问道:“你说要解这毒,何时动手?在何处?我这老婆子许久没见这般棘手的毒,倒想瞧瞧。”

“当然可以!”苏小蕊接过碗,眼睛一亮,顺势往竹椅上坐了,还特意把凳子往芩婆那边挪了挪,压低声音道,“婆婆您一看就是隐士高人,说不定还能给我搭把手呢。跟您说个秘密,您可千万别往外传——”

芩婆端起自己的茶碗,指尖摩挲着碗沿,淡淡“嗯”了一声。

苏小蕊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她耳边,声音轻得像蚊蚋:“这中了碧茶之毒的,不是旁人,是天下第一,李相夷啊。”

“哐当——”

芩婆手里的茶碗猛地磕在桌角,水溅出大半,沿着木纹往下淌。她猛地抬眼,瞳孔骤然收缩,方才还平和的脸色瞬间褪了血色,盯着苏小蕊的眼睛,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李相夷?!你可确定是天下第一的李相夷?”

苏小蕊被她这陡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点头:“是啊婆婆,就是他!当年四顾门的门主,您……”

话没说完,芩婆已霍然起身,竹椅被带得往后滑出半尺,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她鬓角的白发在窗光下簌簌轻颤,方才挑拣草药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攥得掌心生白,连指节都在发颤。

她往前一步,几乎是急切地抓住苏小蕊的手腕,力道沉得让人心惊,眼里哪还有半分山居老妪的清冷,只剩翻涌的惊惶与疼惜:“他怎么会中这毒?碧茶之毒阴狠至此,怎会落在他身上?他现在在哪?毒发多久了?你那方子……你那方子真能救他?”一连串的追问撞在空气里,带着半生牵挂陡然被扯动的慌乱,连声音都发紧,像是怕稍一松气,听到的便是更坏的消息。

芩婆深吸一口气,指节依旧绷着,语气里又气又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懊恼:“这个蠢货!”她往桌边退了半步,背对着苏小蕊时,肩膀还微微发颤,“当年我和他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外无论遇着什么险,都要记得‘遇险需寻归途’。他倒好,中了碧茶之毒竟不回山来!”

芩婆抓过桌边的药篓往肩上甩,反手就攥住苏小蕊的手腕,脚步急得带起风:“走,姑娘陪我去把相夷的师父带上——他在山后闭关处,知道相夷这样,定要急坏了。”

苏小蕊被她拉得踉跄了两步,连忙跟上,见她往院后那条覆着松针的小径走,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婆婆,您是说……李相夷的师父也在这儿?那您是?李相夷的师娘?”

芩婆脚步没停,只“嗯”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颤:“他这几年总说要闭死关。”

两人踩着碎石往山后走,两侧竹林密得遮了天光,苏小蕊才忍不住问:“婆婆,李相夷他……一直这么不听话吗?不过也难怪,太听话的人,怕也当不了天下第一。”她挠了挠头,又急急补充,“他跟我说过,他当时是因为师兄死得不明不白,才硬要向金鸳盟下战书的和笛飞声决战的,结果不知什么时候中了毒,打完还掉进海里去了——还是我捞着他的呢!”

芩婆脚步顿了顿,侧脸在竹影里泛着白,指尖攥得更紧。

“那毒是真狠烈,”苏小蕊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把他内力都快蚕食空了,如今只剩护着心脉的一点点。我当时捡到他时,他趴在沙滩上,嘴唇白得像纸,气儿都快没了,差点就……”她没说下去,只道,“等见着他,您和师父可得好好说说他,别总这么犟。”

她顿了顿,又想起桩事,语气添了几分唏嘘:“我们在海上漂了一天才回岸,刚落脚,他就听四顾门在讨论解散的事——那帮兄弟竟真撇下他走了。还有……他回去的时候因为中毒改变了相貌,都没人认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还发现他喜欢的姑娘,给他写了信,说不跟他在一起了。他当时没说啥,可我瞧着他眼睛都红了,怪可怜的。”

芩婆没说话,只抬脚往闭关处那座石屋走,竹影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竟像是落了层霜。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低声骂了句,却不是气话,是疼惜:“这个傻小子……什么都自己扛着,倒把我们当年说的‘归途’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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