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模糊的“救赎”(第100天)
黑暗拥有生命般的质地,在此刻化作浓稠翻滚的石油,裹挟着她的意识不断下坠。这是一种粘滞而令人窒息的黑暗,仿佛有形的实体,紧紧包裹着她残存的意识,拖向无底的深渊。记忆的碎片在这片粘稠的黑暗中浮沉、碰撞,发出无声却尖锐的嘶鸣。
冰冷手术器械反射的寒光,如同毒蛇的信子,一闪而过;污水灌入口鼻那令人炸裂的窒息感再次涌现,喉咙和肺部仿佛再次被浑浊的液体充斥;铁丝网撕裂皮肉时那令人牙酸的刺痛,清晰得仿佛正在发生;还有“猴子”最后看向她的那双眼睛——盛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绝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哀求,那眼神最终像被重击的玻璃一样凝固、碎裂,化为冰冷的虚无,只留下一个令人心悸的空洞。这些记忆的碎片并非静止,它们彼此交织、缠绕,最终化作无形却坚韧无比的锁链,将她试图上浮的意识死死拖拽向记忆深渊的最深处,那里仿佛只有永恒的死寂、恐惧和无尽的痛苦。
在这片意识的混沌风暴中,疼痛成为了她存在唯一的坐标,是锚定她尚未彻底迷失的最后基石。每一次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都异常艰难,牵扯着肋骨的钝痛,那感觉像有一把粗糙生锈的锉刀在她胸腔内部来回刮擦,每一次摩擦都磨砺着骨头和裸露的神经末梢。而左脚的脚踝则是一个持续燃烧、滋滋作响的火炭,灼热尖锐的痛感并非静止,它沿着神经通路一路蔓延攀升,仿佛有毒的藤蔓在她腿内生长。
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如同一次重击,精准而残忍地敲打在那片已经粉碎的骨肉上,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一次新的折磨,提醒着她不久之前才刚刚遭受的一切非人虐待。这无休止的剧痛几乎让她产生一种荒谬的渴望——渴望回到那片无知无觉的、无意识的黑暗里,至少那里没有如此清晰的酷刑。
就在这无边的痛苦和混沌似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时,一丝异样的感觉,如同极细微的光线,艰难地、执着地穿透了层层厚重的黑暗帘幕。
颠簸。
一种规律性的、缓慢的颠簸。这种感觉陌生而奇特,截然不同于吉普车在缅甸丛林荒野土路上疾驰时的剧烈颠簸和狂野摇晃,也完全不同于在黑暗狭窄的排污管道中被湍急水流冲撞拖拽时的失控翻滚与猛烈撞击。这是一种……更平稳的、带着某种人为控制节奏的晃动。它暗示着一个相对稳定的移动平台,和一种有目的、有方向的前行。
还有声音。
引擎持续不断的、低沉的轰鸣,听起来比军用吉普那咆哮嘶吼的柴油发动机要安静一些,也更平稳,少了几分野性。车轮碾过不同路面的沙沙声和随之传来的轻微震动,偶尔遇到不平处,车身会传来一阵轻微的颠簸,随之而来的是车内金属或塑料部件因此产生的细微震颤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异的、持续的背景音,一种属于“移动”和“外部世界”的白噪音。
最重要的……是人声。
不是克伦邦武装士兵那带着浓重口音、粗暴残忍的呵斥,不是园区警卫那毫无人性、冰凉的咆哮,也不是审讯者那看似平静实则残忍、剥皮剔骨般的盘问。
是低低的、语调快速而温和的交谈声。说的是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黏着而柔软的语言,音节流畅,像温暖的溪流滑过圆润的卵石,没有尖锐的棱角和攻击性。但在这条陌生的、她无法理解的语言溪流中,偶尔翻滚出几块她能够辨认的卵石——几个极其简单、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混沌意识里的英语单词或短语:
“……安全了……”“……警局……”“……帮助……”“……很快就到……”
这些词语,微弱却清晰无比,像一把把生锈但依旧锋利、能用的钥匙,猛烈地撬动着她因极度恐惧和严重创伤而彻底紧闭锁死的感知之门。她的求生本能,那深植于骨髓最深处、如同最底层操作系统代码般的程序,被这几个关键词强行激活、启动了。
她开始凝聚起几乎完全涣散的精神和身体里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这个过程无比艰难,如同在粘稠的泥沼中拖动千斤巨岩。她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灵魂的力量,才推开了那一道仿佛尘封千年、重若山岳的闸门——她掀开了沉重无比、沾着干涸血污和冷汗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混沌一片,只有昏暗的光线和晃动的阴影,像一幅被水浸过、颜料晕开的油画。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一种淡淡的、显然是廉价的柠檬味香薰气味,强势地涌入她的鼻腔,这味道强烈而具体,一点点地试图取代她记忆中最深刻、最粘稠的血腥味和污水那令人作呕的恶臭。
她似乎……在一个移动的空间里?像是……一辆车的后座?这个初步的判断缓慢地在她因剧痛和虚弱而几乎停滞的大脑里艰难形成。
她身下是一片相对柔软(与吉普车那冰冷坚硬、布满铆钉的金属车斗相比)的垫子,材质粗糙但干燥。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带着刺鼻漂白粉味道的毯子,边缘已经磨损起球,但这粗糙的织物却带来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象征被庇护的、真实的暖意。
模糊的视线开始抗拒着剧烈的疼痛和阵阵眩晕,艰难地尝试聚焦。
她看到了前排座椅那破旧的黑色靠背,皮革开裂,露出里面黄色的海绵。她看到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的绿色和棕色的景象——似乎是茂密的热带树木和偶尔开阔的田野?阳光透过沾染灰尘和指纹的车窗玻璃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中能看到无数细微的尘埃在欢快地舞动。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凑近的、布满关切的脸。肤色是东南亚地区常见的较深肤色,皱纹深刻,像饱经风霜雨打的粗糙树皮,但那双棕色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朴素的、毫不作伪的担忧。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他嘴里不断说着她听不懂的绵软语言,但表情和手势却在努力地、急切地传达着一种笨拙的、试图让她安心的善意。
见她终于睁开眼,男人似乎大大松了口气,额头上深刻的皱纹都因此舒展了一些,他露出一个有些局促、却尽可能显得温和的笑容。然后,他用极其蹩脚、口音浓重得几乎难以辨认的英语,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地、努力清晰地说道:“No… fear. You… safe. We… help. Go… police.”(别…怕。你…安全了。我们…帮忙。去…警察局。)
安全。帮助。警察局。
这些词语再次清晰地、有力地敲击着她的鼓膜,甚至穿透了持续的嗡嗡耳鸣声。
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也从驾驶座方向传来,同样说着那种安抚性的、她听不懂的语言,同样夹杂着几个简单的、试图让她安心的英语单词:“Rest. Safe now.”(休息。现在安全了。)
求生的本能,像最终被成功触发的紧急救生程序,压倒性地战胜了几乎要将她彻底撕裂的剧痛和巨大的迷茫。她像一个从万丈悬崖坠落、已在空中下坠太久、几乎放弃希望的人,突然看到崖壁上伸出一根看似坚实的树枝,她不顾一切地、死死地攥住了这几个词语所传递出的唯一信息——一根名为“希望”的、看似脆弱的树枝。
安全了?得救了?真的逃离那个地狱了?真的……遇到好人了?
巨大的、不敢置信的酸楚,混合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几乎能冲垮理智的巨大冲击感,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和眼眶,眼眶瞬间难以抑制地湿热、发红,视线再次变得模糊。干裂结痂的嘴唇颤抖着翕动了几下,她试图说点什么,一个简单的“Thank you”卡在火烧火燎的喉咙里,却最终只发出一些极度虚弱嘶哑的、意义不明的、破碎的气音。
男人似乎立刻理解了她的状态和意图。他连忙拿起一瓶透明的矿泉水,小心地拧开盖子,动作甚至显得有些殷勤和迫切,将瓶口凑近她干裂起皮的唇边。
“Water. Drink.”(水。喝。)
清冽冰凉的水再次滋润了她如同被火烧灼般的喉咙和口腔。她贪婪地、却又不得不小口地吞咽着,尽管每一次吞咽动作都会剧烈地牵扯到胸口的剧痛,但这生命的甘霖让她甘之如饴。几口水下去,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清明,让她能更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和这两个人。
这是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白色日产越野车,内部还算干净,但座椅磨损严重,车门内侧有划痕和细微的凹痕。开车的是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穿着一件普通的蓝色条纹POLO衫,通过后视镜对她投来一个善意的、带着些许好奇和安慰的目光。
他们的表情、动作、眼神……似乎都与园区里那些麻木不仁或残忍暴戾的面孔截然不同。那里面有一种她已久违的、属于正常人的关切和好奇,一种更接近…她几乎快要忘记的“人间”的感觉。
难道……奇迹真的发生了?在经历了所有的背叛、折磨和绝望之后,命运终于对她展露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她真的运气好到了极点,在昏迷中,被这些路过的好心人从路边救了起来?
这个念头如同炽热刺眼的阳光,试图强行驱散她心中积压的、厚重如山的阴霾和怀疑。尽管理智最深处、那个在无数次欺骗和折磨中锤炼出的、时刻保持警惕的角落,还在疯狂地、声嘶力竭地叫嚣着警告,但极度虚弱的身心、失血带来的眩晕、可能存在的药物后遗症以及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带来的认知混乱和强烈的情感需求,让她更愿意——或者说,更本能地、更绝望地——去抓住并相信这突如其来的、雪中送炭般的“善意”。
希望,那株曾被彻底碾碎、深埋于绝望废墟之下的毒草,此刻带着诱人而危险的翠绿光泽,再次悄然滋生,迅速缠绕住她脆弱不堪、急需慰藉的心脏。
她勉强喝了几口水,体力似乎瞬间耗尽,意识再次如同退潮般开始模糊。剧烈的疼痛和强烈的生理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漫上来,将她那一点点刚刚复苏的、脆弱的清明再次拖回昏沉的深渊。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听到那个中年男人似乎向前探身,在对开车的人说着什么,语气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焦急,语速很快。然后,那个如同咒语般的短语——“国际志愿者组织的安全站”——似乎又一次模糊地、缥缈地飘进了她的耳朵,像是一句承诺,一个温暖而坚实的保证。
……安全站……
这个词像一句温暖而坚实的咒语,轻轻包裹住她冰冷颤抖的灵魂,让她终于可以暂时松开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沉入看似安全的黑暗之中寻求短暂的庇护。
白色越野车在异国闷热潮湿的道路上平稳行驶,窗外的绿色风景不断后退,仿佛没有尽头。
驾驶座上的年轻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再次陷入昏迷、脸色苍白如纸的女孩,嘴角极其快速地、难以察觉地向上勾动了一下,那弧度精准而冰冷,与他脸上刻意维持的朴实担忧表情截然不同,仿佛一张精心绘制的、人性化的面具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底下金属般的冷漠。
他对着后面的中年男人,用那种她听不懂的、黏着柔软的当地语快速而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语气轻快,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般的满意和松懈。
中年男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将目光从窗外飞驰的、单调的景色中收回,落在再次昏睡过去的、女孩那毫无生气的脸上,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搓动着,然后几不可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被引擎声完全掩盖。
白色越野车在一个看似随意的、毫不起眼的路口打了方向灯,利落地拐下了主路,驶向一条更偏僻的、路况明显变差、通往丘陵深处枝叶愈发茂密荫蔽的小道。车轮碾过坑洼,带来一阵更明显、更频繁的颠簸,仿佛预示着前路的崎岖。
路的尽头,透过层层叠叠的热带乔木的缝隙,隐约可见几栋被高大茂密树木所环绕的、低矮的白色方形建筑,静静地矗立在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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