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地痞鬼
汴梁的草市藏在城外墙根的阴影里。
城外没有宵禁,日头刚偏西,这里就活了过来。挑着烂菜的农妇裤脚沾着泥,摆着残书的书生长衫打了补丁,攥着半块糠饼的乞丐眼神直勾勾盯着蒸饼摊 —— 每个人都在泥地里讨生活,连空气里都飘着股馊味和急切的气息。油盏张的卦摊就支在一棵老槐树下,破木桌腿用三块青石垫着才勉强放平,桌上摆着个黑黢黢的东西 —— 那是盏油灯,瓷瓶裂了好几道缝,用麻线缠着,灯芯是搓烂的棉絮,看着比他身上打了七八个补丁的短褐还寒酸。
“张半仙,给我算算,今儿能不能讨着块肉吃?” 一个瘸腿乞丐蹲在摊前,裤管空荡荡的,眼里闪着饿狼似的光。他怀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私货。
油盏张眯着浑浊的眼,枯瘦的手在桌上瞎摸,摸到那盏油灯时停住了,指尖在裂瓷上轻轻敲了敲。“噗” 地一声,幽蓝的火苗窜了窜,微弱得风一吹就晃。他凑近灯看了看,又斜眼瞅着乞丐怀里的鼓包,嘿嘿一笑:“难。你怀里藏着半个菜窝头,留着自己啃吧,别惦记肉了。”
乞丐脸一红,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油盏张得意地摸了摸油灯。这灯跟了他十年,从长安逃到汴梁,一路捡别人漏下的灯油续命。不知从何时起,这灯竟有了点灵性 —— 夜里他睡着时,它会自己亮起来,照着他别被老鼠咬了。有人来算卦藏着坏心,灯芯就会往自己怀里偏。油盏张管它叫 “灯灵”,这是他在这乱世里,唯一能说上话的 “活物”。
天擦黑时,草市的人渐渐散了。油盏张正收拾摊子,忽然一阵阴风卷过,吹得油灯的火苗直打颤,槐树叶 “哗啦啦” 响,好像有谁在暗处磨牙。他心里一紧,抬头看见个模糊的影子蹲在不远处的墙根下 —— 那影子瘦得像根柴禾,肚子瘪得能看见骨头轮廓,正是草市近来作乱的 “地痞鬼”。
据说这是个饿死的流民变的,专在夜里吓唬人,抢吃的喝的,尤其见不得亮,见了就发疯似的扑上来。前几日卖豆腐的老李头就被它掀翻了摊子,连木勺都被掰成了两段。
油盏张赶紧把油灯往怀里揣,往最近的灯笼摊挪了挪。可那地痞鬼已经盯上他了,影子一晃就到了跟前,一股馊臭的寒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灯…… 给我灯……” 鬼气里裹着嘶哑的念叨,像饿极了的野兽在磨牙,“我要亮……”
“这灯不能给你!” 油盏张把油灯死死抱在怀里,指节都泛白了,“我就靠它混口饭吃!你要亮,去那边…… 那边有灯笼!”
地痞鬼没说话,只是猛地吹了口气。油灯的火苗 “噗” 地灭了,草市瞬间陷入一片漆黑。紧接着,一股巨力掀翻了木桌,破碗碎了一地,油盏张被带得摔在地上,膝盖磕在垫桌的青石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还给我!把灯还给我!” 油盏张挣扎着去捡油灯,手指刚碰到冰凉的瓷瓶,就被一只枯瘦的鬼爪按住了手腕。那爪子冷得像冰,勒得他骨头生疼,仿佛要把他的血都冻住。
“饿…… 我饿……” 地痞鬼的脸慢慢清晰起来,眼眶是空的,嘴咧得老大,露出黑黄的牙,“把你的灯…… 还有你的肉…… 都给我……”
鬼爪猛地掐向油盏张的脖子。他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着怀里的油灯,眼泪混着泥水流下来:“就这点亮…… 就这点亮你也抢?我活着跟死了也没啥两样,就靠它看看路…… 你都成鬼了,还跟我抢这点亮?”
怀里的油灯忽然轻轻动了动,灯芯处爆出几点火星,微弱的蓝光在他胸口闪烁,像是在替他反抗。可那点光亮在浓得化不开的鬼气面前,就像扔进冰窖的火星,连点热气都散不出来,很快就蔫了下去。
油盏张绝望地闭上眼,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掐碎了,耳边尽是鬼爪磨动的 “咯吱” 声。
就在这时,破庙的方向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白未晞今日是在破庙的神龛后的。她离开阿福母子后,在柴房住了半月,今日午后被日头晒得心烦,便寻到这处更深的破庙。蛛网密布的梁上积着厚灰,却能挡住毒辣的日头,窝着窝着居然睡着了。刚才的哭喊声吵到了她,那声音里的绝望,像根细针,扎得她心口发闷。
她循着声音走出来,斗笠的帷帽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墙根下那骇人的一幕撞进眼里:一个影子掐着个老头的脖子,老头怀里抱着个黑东西,嘴里还在呜咽。
风卷着鬼气飘过,带着股熟悉的、让她烦躁的腥臊 —— 比王三爷护院身上的戾气更恶,比山狗的涎水更腥。白未晞皱了皱眉,抬手掀开帷帽,黑沉沉的眼珠盯着那只掐人的鬼爪。
一股寒气从她身上涌了出来,不是刻意为之,更像是本能的回应。那寒气比冬夜的冰潭还冷,贴着地面蔓延,所过之处,泥地里的水洼都结了层薄冰,连槐树叶上的露水都冻成了霜花。
“啊 ——!”
地痞鬼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它掐着油盏张脖子的手,不知何时覆上了层白霜,寒气顺着指缝往里钻,冻得它鬼爪直哆嗦。那不是普通的冷,是能冻碎魂魄的阴寒。
鬼爪猛地松开,地痞鬼踉跄着后退,看着自己结霜的手在风中消融,眼里(如果那能算眼的话)充满了恐惧。它想扑上来,可白未晞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散发出的寒气越来越浓,像一堵无形的冰墙,让它根本无法靠近。
地痞鬼犹豫了一下,终于尖叫着转身,影子在寒气中迅速变淡,最后 “噗” 地一声,消散在夜色里,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馊味。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盏张粗重的喘息声。
他瘫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好半天才缓过劲,嗓子眼里又腥又疼。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得像霜的姑娘站在不远处,斗笠放在身侧,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凝着点白霜,像是在奇怪刚才发生了什么。
“姑、姑娘…… 是你救了我?” 油盏张颤声问,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白未晞没说话,只是看了看他怀里的油灯。那油灯不知何时自己亮了,幽蓝的火苗比刚才旺了些,灯芯处微微跳动,正对着她的方向偏着,像在点头道谢。
她弯腰拾起斗笠戴上,帷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转身走回破庙,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一串极轻的脚步声。
油盏张抱着油灯,看着那道白影消失的方向,又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勒痕,忽然老泪纵横。他对着油灯喃喃:“老伙计,咱遇上贵人了…… 还是个比你还亮的贵人……”
油灯的火苗跳了跳,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墙根的冰渐渐化了,渗进了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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