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恩
江澈挺直了脊梁,重重一抱拳。
“属下,遵命!”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激昂的表态。
江澈转身掀开帐帘,毫不犹豫地走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帐内,热烈的庆功气氛早已荡然无存。
将领们带着满腹的震惊与思虑,鱼贯而出。
偌大的帅帐内,只剩下两个人。
燕王朱棣,以及那位从始至终都如一尊枯木雕像般静坐的黑衣僧人,姚广孝。
烛火跳动,将朱棣雄壮的身影在帐壁上投射成一头踱步的猛虎。
“先生,你怎么看江澈?”
他渴望从这位自己最信赖的谋士口中,得到一份肯定的评价,来印证自己的眼光。
从靖难起兵以来,姚广孝便是他的定海神针。
无论战局多么凶险,只要这位僧人还在,朱棣的心就不会乱。
姚广孝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伸出枯瘦的手,将帅案上一枚被朱棣刚才激动之下震倒的令箭,轻轻扶正。
“王爷,贫僧在想,江澈这个人,他怕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朱棣一愣。
怕什么?
他脑中闪过江澈那张永远沉静的脸,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
似乎从认识这个年轻人开始,就没见过他流露出任何“害怕”的情绪。
无论是面对朝廷大军,还是提出这等惊世骇俗的险计。
这念头让朱棣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先生何出此言?”
朱棣皱起眉头:“无畏,方能无敌,这不正是我燕军将士该有的气魄吗?”
“气魄与心性,是两回事。”
姚广孝终于站起身,缓步走到朱棣面前。
他比朱棣矮上一个头,气势却丝毫不弱。
“王爷之心,是天下,是朱家万世之基业。此为敬。将士之心,是忠义,是建功立业。此为畏。”
“有敬有畏,方为人。方能用之,亦能控之。”
他的目光直视着朱棣的双眼,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朱棣心头。
“可江澈……贫僧观之,他心中,既无敬,也无畏。”
朱棣瞳孔猛地一缩。
他不是蠢人,立刻明白了姚广孝话里的深意。
一个没有敬畏之心的人,锋利无匹,能斩断一切敌人。
但也可能在不经意间,割伤握刀的手。
“他的计策,可谓毒绝。”
姚广孝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警惕。
“捧杀李景隆,神化王爷您,此乃诛心之策,攻的是人心,是国运。”
“他看的,不是一场战役的胜负,而是整个天下的棋局。”
“这难道不好吗?”
朱棣反问,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辩驳的意味。
“好,好得让贫僧都感到心惊。”
姚广孝忽然笑了,那笑容在他满是褶皱的脸上绽开。
“王爷,您见过一个棋手,下棋的目的不是为了赢,而是纯粹享受将对手的棋子,一颗一颗,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对方从希望到绝望的过程吗?”
“江澈,就是这样的棋手。”
“他献此计,固然是为王爷扫平南下之路,但贫僧以为,他更享受的,是设计这个死局本身,他享受将建文君臣,将李景隆,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快感。”
“这种人,心中没有忠诚,今天,王爷您是他的执棋人,他会为您出谋划策。可若是有一天,他觉得您这颗棋子,也该入局了呢?”
朱棣脑中一声巨响。
他想起江澈汇报计划时,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上扬。
那不是建功的喜悦,不是忠臣的激动。
帐内的烛火猛地一跳,光影摇曳。
朱棣脸上的兴奋和得意,早已褪得一干二净。
整个大帐,死寂一片。
姚广孝说得对。
江澈是一头猛兽,一头可以撕碎任何敌人的绝世凶兽。
可猛兽终究是猛兽。
“你的意思是,此人不可用?”
“不。”
“恰恰相反,此人必须用,而且要大用。眼下这盘棋,除了他,无人能解。”
“只是王爷要记住,喂虎之时,手中要时刻握着刀,既是杀敌的刀,也是宰虎的刀。”
朱棣沉默了。
他端起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让他整个人都冷静下来。
他需要江澈的智谋,需要他的狠辣,需要他为自己披荆斩棘。
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片刻之后,朱棣沉稳的命令传出大帐。
送到了江澈手中。
江澈接过那份薄薄的令纸。
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转身没入沉沉的夜色。
来到暗卫所在的军营内。
江澈麾下的暗卫司骨干们,静立于营区阴影里。
他们没有交谈,没有多余的动作,连呼吸都微弱到几不可闻。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燕王亲卫百户,整整一百人,盔甲鲜明,身姿笔挺。
他们是朱棣从死人堆里亲自挑选出的精锐。
每一个都对燕王忠心耿耿。他们站在篝火旁,目光审视着周围。
眼神里带着天然的优越感。
尤其是看向不远处那群降兵时,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
新降的将领陈亨,带着他麾下数百残兵,被圈禁在这片区域。
这些士兵垂头丧气,或坐或卧,兵器被收缴在一旁。
陈亨站在他们最前方。
他努力挺直腰杆,脸上维持着一个降将该有的谦卑与镇定。
江澈的脚步很轻,踏在草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一出现,三股泾渭分明的人马,目光瞬间全部汇聚到了他身上。
暗卫司的人无声躬身。
燕王亲卫们则挺起胸膛,目光中带着审视与好奇。
陈亨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江澈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陈亨。
“陈将军,想必很辛苦。”
江澈先开口了,陈亨一愣,随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败军之将,何敢言苦,能得燕王殿下收留,已是……已是天恩。”
“是吗?”
江澈反问,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绢布,随手抛了过去。
动作轻飘飘的,仿佛那只是一张废纸。
陈亨下意识伸手接住,疑惑地展开。
只看了一眼,嘴唇开始哆嗦。
那上面,用朱砂小楷,清清楚楚记录着几条信息。
九月廿三,夜,遣心腹,联络旧部于东昌卫南十五里坡,约定信号。
九月廿四,晨,密信一封,送往德州守将府,内附南军军力布防草图。
九月廿五,午,与帐下数名队正密谋,若燕军再败,立刻引兵南撤,投奔盛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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