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九月二十日,绍兴府夜遭受五十倭寇进犯,数十户百姓受劫掠.”
“九月二十三日,崇明县遭倭寇劫掠,乡民与其力战,金山卫副总兵沈有容,率领水寨一干官兵,星夜赶往支援”
“九月二十八日,又有倭寇侵扰嘉定等地”
文渊阁内,张居正将这倭寇侵扰的一桩桩一件件,念予张允修听来。
一时间,听得张允修眉目直跳,眼里头都快要喷出火来。
“这些畜生。”他咬着牙说道。“自嘉靖三十五年以来,大明海疆倭寇已然式微,大规模倭寇扰边早已平定,各地卫所防备齐全,为何偏偏到了如今,倭寇行动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如何能跨过我海疆防线,进入到各地州县,其中秘辛三岁小孩都能够看明白!”
嘉靖三十五年开始,大明对抗倭寇的战争便不断取得胜利。
有戚继光、俞大猷等将领的抗击,到了隆庆时期倭寇已然不成气候,到了万历初年,倭寇虽说未曾全部肃清,可这势力早就大不如前。
何以倭寇突然又卷土重来,对大明海疆发出袭击?
张允修本以为,这江南士族们虽说唯利是图,可总归还有些道德底线,可现在看起来,他们为了反对新政,已然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
张居正背着手,脸色并不是很好看,在文渊阁里头踱步了几下,这才斟酌着对张允修说道。
“江南之祸患,根子上便是在新政,更是在江南织造局。”
他神色有些复杂。
“依照为父看起来,此法类于‘青苗法’,有些太过于激进了。
所谓‘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新法本已然是激进,若贸然再着力推行这‘青苗法’,为父恐怕失于本旨,使得朝堂动荡。”
张居正说话很是委婉,却也在提醒张允修,这“青苗法”推行的危险之处。
身为当朝宰辅,坐在大明权力的中枢,执掌这个庞大的帝国。
张居正对于事物的看法,就不可能是固定的,而是要事事考虑这庞大帝国能否运行。
先前,张居正从幼子口中听到关于利用‘天工纺织机’的青苗法,可谓是惊为天人。
可今时不同往日,士绅商贾们的反击,实在是令张居正不得不忧虑。
对于大明朝来说,江南的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就算是要损失一些江南百姓的利益。
从前,海瑞强力整治江南之时,他是这样做的,推行新政遇到阻力之时,他也是这样做的。
张允修看出了老爹的顾虑,这也是他今日到访的理由,不然这狭小的文渊阁,他还真不愿来。
“爹爹可知那‘绍圣绍述’?”
“宋哲宗?”张居正紧紧皱眉,没想到幼子会提起这段历史。
“所谓‘通其变,使民不倦’。”
张允修也拽了一句古文,抬眼说道。
“宋神宗之时推行王安石变法,虽有弊端,可却也为大宋补上一口元气,然神宗大行之后,由宣仁太后垂帘听政,党争愈演愈烈,便掀起了元祐更化之变。
旧党不单单废除新政,更是不遗余力的打击新党。”
提到这里,张允修语气颇有些遗憾。
“旧党推行妥协之策,将已然收复之安疆、葭芦、浮图、米脂通通割让予西夏人,以此图一时安定!
再到后来,哲宗亲政,改元绍圣,推行绍述之思想,重启新政,一改往日颓势.”
聊着聊着,张允修竟然给老爹讲起了历史。
对于王安石变法的这段历史,张居正自然是耳熟能详,他紧紧皱起眉头看向对方反问说道。
“汝是何意?难道觉得老夫是那司马君实?”
他摇摇头。
“非此即彼之见太过幼稚,王介甫之革新有所裨益,却也有所弊端,元祐更化坏在全盘否定新政,可元祐更化之后,大宋也有休养生息之机。
宋哲宗之绍圣绍述,固然看起来乃是拨乱反正。
可朝廷政令朝令夕改,党争之祸愈演愈烈,推行新政之时又不加变通,对外强硬却无怀柔之策,大行兵戈之事,劳民伤财,也埋下了北宋灭亡祸根。
你可明白?”
若是比什么经济学、科学,张居正还真对这个幼子拍马不及。
可若是聊起历史与改革,他这位元辅先生,则是有一肚子的墨水可说。
然而,张允修却没有接茬,而是反问着说道。
“爹爹也承认党争之祸,也觉得政令朝令夕改之祸?”
“这”张居正给说愣了,按照常理来说,对方应该再引经据典,聊一聊这“绍圣绍述”取得了什么功绩,感慨一下宋哲宗英年早逝,若非如此也不会让宋徽宗这位昏君,断送了大宋江山。
然而,这逆子却直接反问自己。
他颇为不满地说道。
“此乃大宋灭亡缘由其一,更有冗官、冗兵、冗费,更有苟且偷安”
可张居正话还没有说完,张允修却摇头打断着说道。
“这便是对了,大宋亡便亡在优柔寡断,亡在党争不断,亡在政令朝令夕改。”
张居正瞪眼,可对于幼子,如今还是宽厚许多,点头说道。
“此话倒是不错,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政令之变实在难以解决,党争之祸也同样难解。”
从宋神宗改革,到高太后支持元祐更化,再到哲宗绍圣绍述,随着权力的不断变迁,大宋也在不断被折腾,最终断送在宋徽宗手上。
除了徽宗这名亡国之君,往日君臣,如神宗、哲宗,如王安石、司马光,哪个不是想着让大宋变好,可最终却是事与愿违。
“非也。”
张允修摇摇头说道。
“非是什么难解之局!”
他很是笃定的样子。
“孩儿为何要与爹爹说起这段历史?便是要让爹爹不可优柔寡断,将江南之祸连根拔起。
重病顽疾不治则已,治了便要快准狠!
爹爹若不将这群附骨之疽彻底根除,新政如何能够推行?
若新政被推倒,则又是个王安石变法,届时为大明百姓带来的更是一场灾难!”
张居正却摇摇头:“治大国如烹小鲜”
可张允修抬高了声音说道:“对于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身的残忍,在斗争之中流血牺牲是必然的,可若是因为一点流血牺牲,却忘了大局,那便是优柔寡断,最终无法成事。”
张居正颇为不服气的反问说道:“老夫如何不顾大局,老夫便是顾忌大局,方才有此忧虑!”
张允修再次抬高了音量,他身高已然与老爹平视,瞪大了眼睛质问说道。
“爹爹顾忌的是什么大局,士绅勋贵的大局,还是平民百姓的大局?”
“逆.”
张居正吹胡子瞪眼,可说话声却渐渐弱了起来。
他嘴上不说,可心底还是瞬间明白了幼子的道理,自己自诩改革为天下万民,可下意识却还是将士大夫看作了民。
说到底还是站在了士大夫的立场。
可若说起王朝更替,普通百姓才是真正的大多数,才是真正会揭竿而起,将大明给彻底推翻的群体。
张允修则是很是笃定,眯起眼睛看向老爹说道。
“孩儿还是那一句话,若想要顺利开海,若想要新政推行,若想要我大明中兴,这江南之战不得不打!
此战不单单是要杀江南士族的锐气,更是要让天下百姓看看,我父子二人革新之决然!
若不打出精神来,反倒是畏畏缩缩,今后推行任何政策,遇到麻烦,难道都要退缩礼让么?
那爹爹不如致仕回乡,我也好当个富家纨绔,岂不美哉?”
“你!”
最后一句话,着实将张居正给气到。
这小子现在说话,似乎不顶撞自己一两句,都不会说了一般?
如今万历皇帝跟张允修几乎是穿了一条裤子,两个人简直是“沆瀣一气”,便连他这个元辅也没辙。
偏偏张允修还有钱有人有力,想要办什么,还真真难以阻拦。
难道他这个元辅,要跟皇帝和自己的小儿子公开作对?
那就真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张居正终究是个务实之人,比起张允修来,他不过是年纪大了些,脑袋迟钝偏执了许多,思想上也与张允修完全不同的切入点。
左右想来,他并没有动怒,还是摇摇头提醒说道:“逞一时之快非是良策,老夫看来这倭寇之扰倒是轻的,最为要紧的乃是江南市价之变!”
张居正加重语气:“柴米油盐酱醋茶,此乃百姓生活之基础,若是朝廷不能保价,定然在江南生出动乱来,尔又如何能解开此困局?”
这朝廷上下,谁心里都明白,江南乃是大明无法割舍之地,从产粮产棉产丝,再到赋税,随意拿出一项,皆是朝廷命脉所在。
江南士族为何有恃无恐,那便是掐准了朝廷定然会因此妥协。
纵容江南士族,百姓固然困苦。
可再这般下去,诸多百姓不是被盘剥了,而是真真活不下去了。
归根结底还是,朝廷对于江南之管束还不够深,这朝堂上下太多出身江南之官员。
然而,张允修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急切,反倒是露出一丝微笑,看向自家老爹说道。
“爹爹,近来可对于《国富论》与《经济学原理》二书有什么心得?”
“心得?”
“无形的大手。”张允修提醒着说道。“爹爹从前于经济学之道上,曾与孩儿有所讨论,疑问在于,既然这市场上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可以调控经济的平衡,可以按照供需关系,来平抑物价。
那为何遭受灾荒之地,百姓依旧会受到盘剥。”
张居正回忆着说道:“你昔日曾言,市场调控供需关系之所以无用,主要还是在于信息的不流通,交通的不便”
“这就对了!”张允修嘴角扯出一丝微笑说道。“所以爹爹忘记,孩儿昔日与你所说,这期货市场的作用了么?”
张居正还秉承着传统思维,经过张允修这一提醒,才将二者结合起来,微微挑了挑眉毛。
“你这期货市场,便是提供信息,调节物价平衡之用?”
可他自问自答,又摇摇头说道。
“近来京城与江南物价皆是飞涨,却不见你那期货市场起什么作用,反倒是助长了其中风气!”
张允修背着手,俨然一个传道大师一般,对着张居正教训说道。
“爹爹还是太过着急了,还是要让弹丸飞上一会儿。”
幼子总是爱用上一些奇怪的比喻,对于此张居正已然习惯了,他摇摇头说道。
“便是你那纺织工坊,还有天工纺织机之策?此法固然能增强产出,可江南士族勾结各地商贾,拒不收购你那棉丝,你又怎奈如何?”
他颇有些无奈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为父知你体恤百姓,厌恶那清流士绅,可治国理政万万没有那么简单,该妥协之时,必然要以妥协之道,自古皆是如此。”
说到这句话之时,可谓是张居正的肺腑之言了。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冷不丁的,张允修又引用了一句《诗经》的话语。
“你又有什么鬼点子。”张居正立马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审视着幼子,甚至都有那么一些警惕。
张允修发出一声感慨:“如此浅显的道理,爹爹都看不懂么?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江南士族,又不是只有晋商,想要卖出去的渠道多了去了。
实在不成,我等便将东西卖到海外去,他江南士族的手还能伸到大洋之外么?”
应天巡抚衙门外头的青石板路上,在秋日的阴雨之中,约莫有整整一百余名生员,手里捧着朱子注解的《四书》《五经》,个个都头戴方巾,将应天巡抚衙门的大门挤得水泄不通。
海瑞与殷正茂一行人,正欲寻车马,前往松江、苏州等地查看,却不想在应天府衙门门头,就遇上了这群闹事之人。
此番生员们非但聚集起来,挥舞着手中状纸,甚至还裹挟了几百平民百姓。
这些百姓皆是乡民,有些甚至头发零乱,衣服破烂不堪。
他们也不知受了什么裹挟,前头的生员们说上两句,乡民们便跟着挥舞起拳头高声大喊。
闹事的生员百姓,将应天府衙门口一整条街道都堵了起来,沿街的商铺酒楼,害怕被波及,都纷纷关上了大门。
一时间,应天府衙门之外,却犹如叛军打进城了一般。
“一条鞭法欺压小民!”
一名生员忽然对着巡抚府大门高声喊着。
“江南织造局盘剥百姓,张家父子以权谋私,应天巡抚殷养实助纣为虐,与此二贼人狼狈为奸!”
话音未落,人群里头便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应和。
立马便有百姓掩面哭泣着说道:“一条鞭法让我们这些小民,平白无故多交了好几成的田赋,还有衙门里头的老爷,个个都要油水,这般下去老汉我便要卖儿卖女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抽泣之声,不少失去土地,又或是因为水患流离失所的,都将一切原因,归结为了官府为政不仁,朝廷有奸贼作祟。
百姓们不知缘由,他们只知道,跟着这群读书人,还能讨上一口饭吃。
突然,人群中有一名儒巾老者踩着石阶站在了高处,他看向底下乌泱泱的人群,高声喊道。
“乡亲们!朝廷苛政猛于虎,那应天巡抚殷养实,素来便有贪墨之名,他借着讨好那张家父子,才坐上了这应天巡抚之职。
连日来,此恶贼几尽贪腐之能事,将朝廷赈济公粮倒卖,放任江南织造局诓骗乡民土地此恶贼之害,简直是罄竹难书。”
“乡亲们!”这儒巾老者痛心疾首的模样,捂着胸口说道。“朝廷苛政猛于虎,今日我等便是要喊出声响来,与巡抚衙门抗争一二,上达天听,让朝堂士林有识之士,为我等做主!
若如不然,他日或连米粥都喝不上!”
此言一出,立马便有一群百姓随之响应,他们有些人手里甚至拿着锄头之类的工具。
巡抚衙门外的捕快们慌了神,口里喊着。
“尔等要造反不成?”
可依旧没法止住这般阵仗,更加拦不住群情激愤的人群,不断后退。
这个时候,海瑞率先从巡抚衙门内走出,他不顾身边书吏的阻拦,径直来到了人群面前,面色铁青地怒吼说道。
“简直是荒唐!此乃巡抚衙门!尔等喊得什么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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