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骨中之虫
监牢最深处的排泄区，是九幽狱所有污秽与绝望的终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稠到几乎能凝成实质的恶臭，与常年不散的阴冷湿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能侵蚀骨髓的、名为“腐朽”的气息。
这里是老鼠都懒得光顾的弃地，是任何一个稍有地位的囚犯都避之不及的角落。
张三就蜷缩在这里。
他瘦小的身躯紧贴着湿滑的石壁，像一只受惊的、正在努力将自己融入环境的壁虎。
他刚刚吞下了那份掺着肉末的黑面饼，胃里传来的久违的温热感，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冰冷。
他很不安。
那张写着秘密的纸条，是他赌上性命的筹码。
他不知道那个自称“神尊”的存在究竟是何方神圣，更不知道那个铁塔般的陈屠，在拿到情报后是会奖赏他，还是会为了独吞功劳而杀人灭口。
在这座活地狱里，秘密的价值，往往与风险成正比。
就在他被恐惧与期盼反复撕扯之时，一道巨大的阴影，毫无征兆地笼罩了他的全身。
张三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到了极点，每一根汗毛都因极致的恐惧而倒竖起来。
他甚至不敢抬头，因为那股如同实质般的、混杂着血腥与暴戾的压迫感，已经告诉了他来者的身份。
陈屠。
这个监牢里食物链最顶端的掠食者，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完了。
张三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一股冰冷的尿意不受控制地涌起。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清算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
无声无息。
然而，预想中那足以捏碎他喉骨的大手，并没有落下。
一道低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精准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神，看到了你骨头里的虫子。”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像一柄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张三所有的恐惧与防备。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宕机，陷入了一片空白。
骨头里的……
虫子？
那是什么？
那是他深埋于灵魂最底层的、永不示人的梦魇！
五年来，每逢阴雨，那股自骨缝深处钻出来的、如万千蚂蚁啃噬的酸麻剧痛，都会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曾无数次在深夜里，用脑袋疯狂撞击石墙，只为用一种更剧烈的疼痛，来暂时麻痹那种深入骨髓的折磨。
他将这种痛苦，在心中比作一条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啃食他骨头的毒虫。
这是他最深的秘密，是他最脆弱的软肋。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可现在，这个秘密，却被一个素未谋面的“神”，通过陈屠的嘴，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一股比死亡更甚的寒意，从张三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敢于直视眼前这个如魔神般的男人。
陈屠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两口古井，倒映不出半分光亮。
他缓缓摊开蒲扇般的大手，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一粒米粒大小的、通体漆黑的药丸。
那药丸散发着一股极淡的、奇异的草木清香，在这片污浊恶臭之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宛如黑暗中唯一的星火。
“神说，这，只是利息。”
陈屠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张三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颗小小的药丸上，眼神中充满了剧烈的挣扎。
理智在疯狂地尖叫，告诉他这可能是某种致命的毒药，是杀人灭口的最后一步。
可他身体里那些潜伏的“毒虫”，却仿佛闻到了天敌的气息，开始在他体内疯狂地搅动，用一阵阵熟悉的酸痛，催促着他，诱惑着他。
一边是未知的死亡，另一边是终结无尽痛苦的、唯一的希望。
这个选择，对于一个已经被折磨了五年的人来说，根本不需要超过一息的时间。
张三颤抖着伸出手，那只因为常年偷窃而练得无比灵活的手，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用指尖，无比艰难地，从陈屠那宽厚粗糙的掌心，捏起了那颗药丸。
没有丝毫犹豫，他仰起头，将那颗代表着未知命运的药丸，狠狠地吞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道微凉的细线，顺着喉管滑入腹中。
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暖流，自丹田处轰然散开，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冲刷向他的四肢百骸。
那暖流所过之处，原本盘踞在他骨节深处，那些阴冷、酸麻、刺痛的感觉，竟如同冬雪遇上了烈阳，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融、退散！
张三的眼睛，猛然瞪大到了极限。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膝盖、手肘、腰椎……
那些曾经在无数个阴湿的夜里让他痛不欲生的部位，正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与舒泰所包裹。
那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名为“轻松”的感觉。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手指，那十根指节，第一次发出了清脆的、不带丝毫滞涩的声响。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混杂着痛苦与狂喜的呻吟，从张三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紧接着，两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眶中决堤而下。
他哭了。
这个在刀口舔血、视人命如草芥的窃贼，这个在九幽狱中挣扎求生了五年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的硬骨头，在这一刻，却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
神迹。
这已经超出了他对世界的所有认知。
这不是医术，这是凭空造物的神迹！
那位“神尊”，不仅能洞悉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更能以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降下足以改变命运的恩典！
“扑通”一声。
张三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陈屠面前那片湿滑肮脏的地面上。
他没有去叩拜陈屠，而是五体投地，将额头深深地磕进了冰冷的污泥里，朝着那座他看不见的、位于监牢中心的祭台，发出了此生最虔诚的嘶吼。
“神尊在上！罪囚张三……叩谢神恩！”
陈屠冷漠地看着眼前这幅狂热的景象，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俯下身，在那已然成为狂信徒的张三耳边，用同样冰冷的声音，下达了来自神明的、第一道真正的旨意。
“西园，枯井。看清楚，听到的一切。”
“用你的价值，去换取一副……全新的筋骨。”
说完，他不再停留，魁梧的身影悄然转身，再次融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张三，依旧保持着那个五体投地的姿势，身体因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
那张原本写满了猥琐与怯懦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情绪狂热。
一种足以焚烧一切、奉献一切的、信徒的狂热。
他慢慢站起身，感受着体内那前所未有的轻盈与力量。
骨头里的虫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不可动摇的、神圣的意志。
他不再是那个只为自己而活的窃贼张三。
从今天起，他，是神尊行走于阴影中的眼睛。
是那至高无上存在手中的，第一把刀。
他最后看了一眼排泄区深处的黑暗，随即转身，瘦小的身影没有丝毫迟疑，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监牢那错综复杂的甬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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