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饵与钩

三日时光，对于一座被彻底重塑的城市而言，既漫长如一个世纪，又短促如一次呼吸。

南阳城，已然死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名为“神国”的庞大机器，正以一种令人战栗的效率，开始轰鸣运转。

城西的采石场，不再有哀嚎与呻吟。

取而代之，是铁镐与山岩碰撞发出的、密集如暴雨的轰响，以及一道道因为过度用力而从胸腔中挤压出的沉闷嘶吼。

两个原本形容枯槁的男人，为了争夺一辆独轮车的使用权而扭打在一起，他们招招见血，眼中燃烧着野兽般的凶光。

直到监工的长鞭抽裂了其中一人的脊背，他们才分开，败者拖着血淋淋的身躯退到一旁，胜者则像一头凯旋的公牛，抓起车把，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块巨石推向工地。

他们争夺的不是工具，而是通往神恩的阶梯。

那百分之一的希望，那被赐予超凡力量的可能，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最甜美也最致命的诱饵。

它让这群绝望的奴隶，自愿将自己的每一滴汗水、每一分力气都榨干，只为在那场盛大的典礼上，能成为被神明选中的幸运儿。

恐惧铸就了秩序的基石，而希望，则为这台机器注入了永不枯竭的动力。

地底深处，那座巨大的工坊宛如一颗跳动的心脏。

林河并未安坐于那张狰狞的战争神座之上。

他站在一座新铸的巨大铜炉前，炉火正将某种未知的金属矿石烧灼得通红。

他赤裸着上身，露出的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汗水沿着他的脊背滑落，在接触到炽热的空气时瞬间蒸发。

他正在亲手锻造。

冯献安静地立于一旁，目光狂热地注视着神尊的每一个动作。

他看不懂那些繁复的工序，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随着每一次铁锤的落下，一股股冰冷而纯粹的力量，正被强行灌注进那块烧红的金属之中。

“神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冯献的声音低沉而恭敬，“全城二十万人的目光，都已汇聚于神坛。赵德芳那条狗，也把气氛烘托到了极致。只等您降临，便可收割这第一批最虔诚的果实。”

“果实，需要用血来浇灌，才会更加甘甜。”

林河头也不回，他的声音在铁锤的撞击声中显得异常平稳。

他用铁钳夹起那块已经初具雏形的金属，它并非刀剑，而是一百枚造型古朴的徽章。

每一枚徽章之上，都天然生成着与青铜鬼面相似的扭曲纹路。

“你以为，这场大典，是为了选拔那一百名信徒？”

林河将滚烫的徽章投入一旁的冰水之中，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

冯献一怔，随即恍然，眼中闪过一丝骇然：“属下愚钝！您……您是为了那个藏在暗处的天干杀手！”

“不。”

林河转过身，拿起一枚已经冷却的徽章。

那枚徽章入手冰冷，仿佛能吸走人体的温度。

他将徽章递给冯献，“这场大典，是为了他，也不全是为了他。”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光影舆图前，上面，代表着听雨楼势力的几个红点，三天以来始终蛰伏不动，宛如几块顽固的礁石。

“一个顶级的杀手，从不会将自己置于无法掌控的环境中。他之所以敢应下这份请柬，必然有所依仗。”

林河的指尖，在神坛的位置上轻轻一点，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

“他会认为，我的自负，就是他最大的机会。他会等待我出现在万众瞩目的中心，等待我心神最松懈的那一刻，发动雷霆一击。”

冯献握紧了手中的徽章，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手臂蔓延开来：“那……我们是否要设下埋伏？”

“埋伏？”

林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为何要埋伏？我要的，不是一场肮脏的围杀，而是一场公开的献祭。”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仿佛已经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看见了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对手。

“我要让全城的人，让听雨楼，让所有窥伺这片土地的豺狼都亲眼看见。看见他们的王牌，是如何在我面前，从一个猎手，变成一个无助的祭品。”

“我要的，是击溃他的刺杀，更是击溃他身为‘天干’的骄傲。”

“这一百枚‘神恩徽章’，”林河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就是为那一百名幸运儿准备的。但它们真正的作用，是成为一百个坐标。我要让那个杀手，在一百双被神恩强化的眼睛注视下，无所遁形。”

冯献低头看着手中的徽章，终于明白了这件神物真正的用途。

它不仅是恩赐，更是天罗地网的一部分！

神尊要的，从来不是单纯的胜利。

他要的，是将每一次危机，都变成一场足以载入史册、巩固神权的盛大表演！

最后的黄昏，即将沉入地平线。

城南的杂货铺内，空气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判官擦拭着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地窖的阴影中，癸的身影缓缓浮现。

他依旧穿着那身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但此刻的他，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他仿佛与周围的黑暗彻底融为了一体，若非亲眼所见，任何人都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他的呼吸、心跳、乃至杀气，都已收敛到了一个绝对的“无”的境界。

“时间到了。”

癸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空洞而飘忽。

判官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忧虑：“癸大人，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对方太过张扬，这不合常理。我已在城中布下三处接应点，万一……”

“没有万一。”

癸打断了他，缓步走到判官面前。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判官手中那柄锋利的短剑，却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你知道，一个顶级的刺客，与一个优秀的刺客，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判官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优秀的刺客，会利用环境，创造机会。”

癸的目光，投向了神坛的方向，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映出了一丝光亮，那是猎物即将出现的光。

“而顶级的刺客，会让自己，成为环境的一部分。”

他收回手，整个人的气息再次变得虚无。

“当他站上神坛，接受万民朝拜的那一刻，他会成为光。而我，会成为他脚下那道，最不起眼的影子。”

“光越亮，影子，便越深。”

癸的身影，在判官的注视下，缓缓变淡，最终像一滴墨水融入了水中，彻底消失不见。

判官握紧了手中的短剑，手心满是冷汗。

他知道，听雨楼最锋利的一把刀，已经出鞘了。

今夜，神坛之上，不是神明陨落，便是鬼魅伏诛。

无论结果如何，南阳城的天，都将因这一场刺杀，而被彻底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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