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恐惧的种子
腥臭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判官在齐腰深的污泥浊水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像是被水鬼拖拽着脚踝，耗尽他最后一丝力气。
头顶是南阳城坚硬的石板路，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生机，只留下这片被遗忘的地下水道，成为他唯一的逃生之路。
他不敢停下。
神坛上那血肉模糊的画面，像一幅烙印在他视网膜上的地狱绘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鬼面神尊那轻描淡写的一指，那句“跪下”的淡漠神谕，更是化作一道无形的魔咒，死死扼住了他的灵魂。
他感觉自己的脊椎骨至今仍在隐隐作痛，仿佛那言出法随的恐怖神威，也一同降临在了他这个窥视者的身上。
恐惧，早已压倒了身为听雨楼“判官”的骄傲与冷静。
他现在只是一只亡命的老鼠，拼尽全力，只想逃离那座已经化为神魔巢穴的牢笼。
前方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被水草遮蔽的铁栅栏缝隙中，洒下的一缕惨淡月光。
生机！
判官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用肩膀狠狠撞开了锈蚀的栅栏，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他瘫倒在冰冷的河岸淤泥里，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泥土芬芳的新鲜空气，剧烈地咳嗽着，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浑身颤抖。
他成功了。
他从那座被神迹与血腥彻底淹没的城市里，逃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南阳城巍峨的城墙在夜幕下，如同一头沉默的远古巨兽，静静地匍匐在大地之上。
城墙上不见灯火，城内也听不到一丝人声，整座城市仿佛已经死去，只剩下一具被某个恐怖存在所占据的巨大躯壳。
那不是牢笼。
判官心中一个激灵，一个更贴切、更让他不寒而栗的词语浮现在脑海。
那是一座……
祭坛。
而他，是唯一一个从祭坛上侥幸逃脱的，见证了神明降临的祭品。
就在他仓皇逃窜的背影消失在河岸的芦苇丛中时，南阳城高耸的城墙垛口后，一道身影缓缓显现。
冯献负手而立，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
他静静地注视着判官远去的方向，眼神中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看待蝼蚁般的怜悯与狂热的崇敬。
“神尊的旨意，已经传达。”
他对着身后的阴影低声说道，仿佛在与空气交谈，“去吧，可怜的信使。带着你的恐惧，跑得再快一些，把我主的光辉与威严，传遍这片肮脏的土地。”
阴影中，没有任何回应。
冯献对此毫不在意，他知道，神尊的意志无处不在。
他缓缓转身，面向城内那片沉寂的黑暗，双膝跪地，虔诚地叩首。
地底深处，锻造工坊。
赤红的炉火将林河精壮的上半身映照得明暗不定，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滑落，又在接触到滚烫肌肤的瞬间蒸发成白汽。
他手中那柄沉重的铁锤，正以一种蕴含着奇异韵律的节奏，一次又一次地落下。
铛！
铛！
铛！
每一次敲击，都精准无比。
火星四溅中，一块奇异的金属胚胎正在他的锤下，被赋予全新的形态与生命。
他没有丝毫刚刚导演了一场惊天神迹的自觉，更没有品味胜利的闲暇。
他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了对“神恩徽章”的解析与重构之中。
冯献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工坊的入口。
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躬身侍立，直到林河将手中那枚初步成型的徽章投入淬火的冰水，发出“嗤啦”一声刺耳的嘶鸣。
“神尊。”
冯献的声音恭敬而狂热，“那只老鼠，已经出城了。”
“嗯。”
林河头也不回，用铁钳夹起那枚仍在冒着白气的徽章，对着火光仔细端详。
冯献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无法抑制心中的困惑，大着胆子问道：“属下不明白。为何要故意放他离开？将他与‘癸’一同当众献祭，岂不是更能彰显您的神威，彻底震慑所有宵小之辈？”
林河终于转过身来。
青铜鬼面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愈发森然可怖。
“一只死掉的老鼠，没有任何价值。”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坊中回响，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但一只活着的、被彻底吓破了胆的老鼠，却能替我省去无数的麻烦。”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光影舆图前，手指轻轻拂过已经完全被点亮的“南阳城”光点。
“他会把恐惧，像一场最恶毒的瘟疫，精准地带回听雨楼的核心。他会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夸张、最惊悚的语言，去描述他今天看到的一切。他会告诉他的上司，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真正的神魔。”
林河的嘴角，在面具之下，勾起一抹冰冷到极点的弧度。
“当一群自作聪明的凡人，开始尝试用凡人的智慧去揣测‘神’的意图时，你猜，他们会做什么？”
冯献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的光芒。
“他们会变得比任何人都更加谨慎，更加小心翼翼。”
林河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他们会停止一切无意义的小动作，转而动用全部的情报网络，去调查我的来历，去分析‘神恩’的原理，去研究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们会陷入一场由自己臆想出来的、与神明进行的漫长博弈。”
他伸出手指，越过了南阳城，轻轻点在了更遥远的、那片代表着整个云州行省的广袤区域。
“而这，正是我需要的。”
“我需要的，是时间。”
林河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让整个工坊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在他们将我当成一个需要倾尽全力去应对的‘未知现象’时，我的神国，才能在这片被他们暂时忽视的土地上，安静地、不受任何打扰地……”
“生根，发芽。”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沉闷而规律的鼓声，忽然从地表之上传来，穿透了厚重的岩层，隐隐回荡在地底空间。
咚！
咚！
咚！
那是戒律院的清算之鼓。
是新神颁布给这座圣城的第一条律法。
南阳城，东市口。
数千名神罚军士兵面无表情地肃立着，将整个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在他们身后，是无数被驱赶至此的市民。
他们脸上交织着恐惧与狂热，死死地盯着广场中央那个刚刚搭建起来的高台。
一名身穿黑袍的戒律院执事，手持一张羊皮卷，走上高台。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高声宣读。
“奉神尊谕令！南阳圣城，即刻清扫不洁！”
“城东张氏，世代豪绅，盘剥信众，心存不敬，为异端！满门抄斩，家产充公！”
宣判声未落，一队如狼似虎的神罚军已经踹开了不远处一座豪奢的府邸大门。
凄厉的惨叫与求饶声从中传出，却很快被淹没在一片死寂之中。
人群中，无人敢出声，甚至无人敢交头接耳。
他们只是更加敬畏地低下头，在心中默念着神尊的名号。
黑袍执事顿了顿，继续宣读下一个名字。
“城西‘铁掌帮’，结党营私，违逆神威，为异端！所有帮众，尽数坑杀！”
“城南‘回春堂’，散布流言，动摇信仰，为异端！医师学徒，一体车裂！”
“……”
一份份血腥的判词，从他的口中冷酷地吐出，化作一道道催命的符咒。
曾经在南阳城中作威作福的士族、帮派、富商，在这一刻，都成了新神祭坛上，用以巩固信仰的卑微祭品。
持续三日的血腥清洗，开始了。
圣城的基石，正由鲜血与恐惧，浇筑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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