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瓷器之碎
晨曦撕裂了长夜的帷幕,微光如水银般流淌,悄无声息地漫过听雨巷的青瓦。
林河端坐于石桌前,炉火早已熄灭,残存的余温在清晨的寒意中迅速消散。
他面前,那只来自冯奇府邸的信鸽正低头啄食着他洒下的几粒米,浑然不知自己承载的,是一张足以颠覆淮南官场的阴谋蓝图。
竹筒内的纸卷已被他取出,平整地摊放在桌面上。
冯奇的字迹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惶急,却将红芍的一切描摹得淋漓尽致。
一个孤高清冷的女子形象,在那些冰冷的文字间缓缓浮现,她背负着家族的罪业,在污浊的泥沼中奋力挣扎,试图用自己柔弱的肩膀为血脉亲人撑起一片晴空。
这是一个足以让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容的故事。
然而,在林河的眼中,这份情报所呈现的,却并非一个值得怜悯的灵魂。
他看到的,是一件完美的工具,一件由苦难、亲情、与清高淬炼而成的、无懈可击的凶器。
红芍的每一分美好,都将化为刺向张敬的最恶毒的刀刃。
她的洁身自好,将成为构陷她与权贵私通的绝佳背景;她对弟弟的珍爱,将成为一个无法挣脱的、致命的枷锁。
林河的指尖,轻轻划过纸上“静神香”与“桂花糕”的字样。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不是残忍,也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更纯粹的东西一种棋手在落子前,洞悉了未来数十步变化的、绝对掌控的愉悦。
“公子。”
影手的身影如鬼魅般自屋檐的阴影中滑落,无声地侍立在侧。
他看见了桌上的情报,也看见了林河眼中那抹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冯奇的刀磨好了,却不知道该从何处落下。”
林河将那张情报纸卷起,指尖发力,纸卷瞬间化作齑粉,从他指缝间簌簌飘落,混入尘埃。
他不需要冯奇的思考,他只需要冯奇的执行。
“去取笔墨。”
林河吩咐道。
影手立刻转身入屋,片刻后,便将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恭敬地摆放在石桌上。
林河却没有立刻动笔。
他只是凝视着那方沉黑的砚台,仿佛在审视一件艺术品。
“影手,”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如水,“要摧毁一个以清廉著称的官员,直接杀死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做法。那只会让他成为一个殉道者,一个被世人传颂的悲剧英雄,从而引来朝廷最疯狂的报复。”
影手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公子即将揭晓那个真正的、隐藏在迷雾之下的计划。
“想要他死得悄无声息,就要先让他活得身败名裂。”
林河提起笔,饱蘸浓墨,笔尖悬于纸上,却迟迟未落。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这个简单的动作,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
“第一步,叫‘染香’。”
林河的声音幽幽响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让冯奇,用尽一切办法,将西域静神香的香料,混入供给郡丞府的特制墨锭之中。剂量不必大,只需让张敬在日复一日的书写批阅中,衣袍、书房、乃至他本人,都沾染上那股独一无二的、属于红芍的香气。”
影手的独眼中,骤然爆出一团精光!
何等阴毒的手段!
这香气并非来自栽赃的香囊,而是从他最常用的墨中渗出,从他亲手书写的每一个字里散发出来。
这是一种融入骨髓的“证据”,无形无迹,却又无处不在,任凭张敬有百口也莫辩!
“第二步,叫‘闻味’。”
林河的笔尖,终于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写下了两个字:流言。
“派人,在淮南郡各大茶楼酒肆,装作不经意地散布一个消息。就说郡丞张敬,这位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最近似乎有了心上人。他不好金银,却独爱以食传情。他府上的采买,每隔两日,便会去城南李记,买走那里最出名的桂花糕。”
“要让整个淮南郡的人都知道,李记的桂花糕,是醉春风头牌红芍姑娘的唯一挚爱。而现在,这份挚爱,却出现在了郡丞大人的食谱上。”
影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终于明白,那份看似普通的桂花糕,原来是这样用的!
这桩风闻根本无需证据,它就像一粒被投入池塘的石子,只需静待那些无聊的、恶意的猜测自行发酵,便能掀起滔天巨浪。
当人们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时,再“偶然”闻到张敬身上那股与红芍闺房中别无二致的“静神香”……
一个清官与名妓私相授受的肮脏故事,便已然成型!
“可是公子,”影手提出了一个关键的疑问,“张敬本人并不会吃那桂花糕,府上采买也并无此举。这流言,一查便知是假的。”
“谁会去查?”
林河冷笑一声,笔锋一转,写下了“人心”二字。
“百姓不会去查,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张敬的政敌不会去查,他们只会推波助澜。而张敬自己……他一个位高权重的郡丞,难道会为了几块桂花糕,亲自跑到大街上向世人辩解吗?他越是澄清,在别人眼中,就越是掩饰。”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阳谋!
林河放下笔,看着纸上那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眼中闪过一丝漠然。
“当这两步完成,张敬的清誉便已毁了大半。但他依旧是朝廷命官,根基尚在。所以,我们需要第三步,也是最致命的一步。”
他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一字一顿地写道。
“第三步,叫‘偿债’。”
“等到流言蜚语达到顶峰,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敬与红芍身上时,让冯奇的人,去制造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栽赃到红芍的弟弟苏文头上。比如,打碎了某个豪绅的古董,或是冲撞了某位大人的仪仗。”
“然后,在苏文即将被下狱问罪,走投无路之际,由冯奇,以郡尉徐振的名义出面,‘恰到好处’地将他保下来。”
“事后,再放出风声。说徐郡尉之所以出手,是受了张敬大人的请托。因为张大人不便亲自出面,只能拜托同僚,为自己的‘红颜知己’解决家人的麻烦。”
轰!
影手的大脑一片空白。
诛心!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计!
如果说前两步只是风言风语,那么这第三步,就是一记无法辩驳的实锤!
它将“私情”与“滥用职权”这两桩大罪,用一根名为“人情”的线,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到了那时,张敬的任何辩解,都将是苍白无力的。
他将被这张由香气、糕点和人情编织而成的大网,彻底捆死,动弹不得。
“一个声名狼藉、被同僚孤立、被百姓唾弃的官员,他的精神,也就死了。”
林河将写着完整计划的纸张折起,递给影手,“当他的精神死亡之后,肉体的死亡,便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收尾。”
“让冯奇找个机会,做得干净点。官府只会认为,这是一个背负了天大丑闻的官员,畏罪自尽。”
影手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宣纸。
他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道来自九幽地府的判官令。
这张纸上,没有一个字提到“杀”,却处处都是杀机。
它精准地剖开了人性中最阴暗、最脆弱的一面,然后用最优雅、最冷酷的方式,将一个完人,一步步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个好人一生的清誉,就像一件名贵的瓷器,需要耗费无数心血,在烈火中反复烧制,方能成型。”
林河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而我们现在要做的,”他看着影手,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就是静静地听着,它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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