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神谕与尘世的君王
夜色，如同浸透了鲜血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县城狭窄的街道上。
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像一头沉默的钢铁野兽，撕开这片粘稠的黑暗，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颠簸前行。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引擎那沉闷的轰鸣，和众人那被刻意压抑着的粗重呼吸。
没有人说话。
无论是开车的孟山，还是坐在副驾，那只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着骇人光芒的张山，亦或是后座那几个身上还沾染着德源当血腥气的“神殿卫士”，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聚焦在那个闭目养神，仿佛早已睡去的男人身上。
敬畏。
如果说之前在江家村，他们所见证的“神迹”——无论是呼风唤雨，还是血色圣裁——带给他们的是一种近乎于狂热的宗教崇拜。
那么今夜，在德源当里所发生的一切则让他们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敬畏，深入到了一个全新的也更加恐怖的层面。
没有神罚，没有天谴。
只有最赤裸，也最冰冷的人心算计，和那如同深渊般，让人看一眼便会魂飞魄散的帝王心术。
他用几句话，便将一只在县城里盘踞了数十年的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上；他用一纸文书，便将一座充满了罪恶与黄金的巢穴，变成了他安插在敌人心脏里的一颗棋子。
那份从容，那份狠戾，那份将所有人的命运都视若尘埃的淡漠……
这，已经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手段。
他们追随的是一位行走在尘世间，欲将这天地都当做棋盘，将众生都化为棋子的――君王。
而他们，将是这位君王手中最锋利也最沾满血腥的――屠刀。
吉普车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驶回了江家村。
当江建国在那群“卫士”敬畏到极点的目光中，缓缓走下车时，整个江家村，依旧沉浸在安详的睡梦里。
只有那座在清冷月光下，泛着冰冷光泽的巨大钢铁骨架，像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无声地宣告着这片土地新主人的诞生。
江建国没有立刻回屋休息。
他只是披着那件单薄的外衣，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片巨大的地基之前。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钢铁骨架，像是在抚摸着自己那尚未成型的王座。
所有的“神殿卫士”，都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像一群最忠诚的影子，不敢发出半点的声响。
许久，江建国才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在夜色中显得愈发狰狞，却又写满了绝对服从的脸。
“你们，是不是在想……”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地响起“今夜没有神迹，为何那只老狐狸，却也如蝼蚁般，匍匐在了我们的脚下？”
没有人敢回答。
但他们那躲闪的眼神，和不自觉间握紧的拳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江建国笑了。
那笑容，在苍白的月光下，显得高深莫测，却又带着一股洞悉一切的威严。
“神，是仁慈的也是威严的。”
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而又充满了神圣的意味，“对于冥顽不灵的罪人，神会降下雷霆之怒，将其净化。就如那李满囤。”
“但对于那些被欲望蒙蔽了双眼，却尚有一丝可用之处的凡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如同魔鬼般的光芒。
“神，亦会给予他们赎罪的机会。”
“钱德源，便是这样一个被神选中，为我们这座神宫，在凡俗世界里，搜集‘供奉’的赎罪者。他所献上的每一分钱财，都将洗去他身上的一分罪孽。他为我们传递的每一个消息，都将成为他通往神国阶梯的一部分。”
“而你们，”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像两柄出鞘的利剑，狠狠地刺进了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你们要记住。你们手中的刀，既可以斩杀亵渎神明的罪人，亦可以成为鞭策赎罪者的神之法鞭！”
“神权之下，既要有雷霆手段，亦要有怀柔之术。这，便是神祇的智慧。也是你们，作为神殿卫士，所必须领悟的第一课。”
这番话，如同一道神谕，瞬间劈开了众人心中所有的迷雾和困惑！
原来如此！
老板不是没有动用神力，而是动用了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更高层次的“神之智慧”！
收编！
净化！
赎罪者！
这些听起来无比高深莫测的词语，让他们瞬间明悟，他们所追随的是一个正在构建着一套完整神权体系的伟大存在！
而他们，便是这体系中，最核心的暴力执行者！
“我等，愿永世追随老板，聆听神之教诲！”
其他人也纷纷单膝跪地，那份狂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的虔诚和牢固。
江建国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他已经成功地，为他所有的世俗手段，都披上了一层不容置疑的“神权”外衣。
从今往后，他可以是君王，可以是魔鬼，可以是商人。
但在他的信徒眼中，他永远都只有一个身份——“都起来吧。”
他缓缓地一挥手“孟山从明天起，你亲自带人去玻璃厂。我要在三天之内，看到这座神宫，被彻底地封闭起来。”
“张山，你带剩下的人，继续加固地基，同时在‘神宫’的周围，给我建起一道足以抵挡任何窥伺的围墙和箭塔。”
“是！”
孟山与张山，齐声应道。
江建国没有再多言他转身走回了自家那座破败的小院。
那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愈发的孤寂，却也愈发的……像一尊俯瞰着自己领地的神。
然而，就在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幸好他及时扶住了门框，才没有在信徒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他知道，他那具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正在对他每一次的强撑和算计，发出最无情的抗议。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走进那间昏暗的小屋。
屋子里，苏秀云正抱着早已熟睡的萌萌，蜷缩在床角，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却又不敢出去。
江建国没有去打扰她们。
他只是在另一头的土炕上，和衣躺下。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任由那无边的疲惫，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
他需要休息。
他必须抓紧一切的时间，来恢复那微不足道的体力。
因为他知道，他亲手拉开的这场风暴，才刚刚吹响了序曲。
那只被他套上了黄金枷锁的老狐狸，会为他带来数之不尽的财富，也会带来……无法预测的巨大麻烦。
而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他真正的宿敌，也一定不会让他如此轻易地，建成他这座充满了威胁的――神国。
他睡得很沉，却又很浅。
在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冰冷的雨夜。
只是这一次那座坍塌的祖宅废墟之上，竟缓缓地升起了一座金碧辉煌，却又散发着无尽寒意的——黄金王座。
而他，就孤独地坐在那王座之上，俯瞰着脚下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芸芸众生。
无悲，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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