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王娡
意识在一点点抽离，身体变得很轻，像要飘起来。
王娡费力地睁着眼，视线已经模糊，只能勉强看到她的姣姣跪在榻前，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
她的姣姣啊……
王娡想抬起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告诉她的姣姣，莫哭，阿母在。
可惜，她做不到了。
手指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瞳孔在渐渐扩散，周遭的声音变得遥远。
一生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流转。
她清晰地记得，姣姣刚出生时的样子。
那么小，那么软，红彤彤的一团，像只小猫儿，窝在她怀里，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那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温暖，是她发誓要捧在掌心、用尽一切去呵护的珍宝。
真好呢……王娡的意识在涣散中泛起一丝欣慰的涟漪。
她的珍宝，被她好好地养护着，依旧光彩夺目，尊荣无限。
金姣出生的时候，她和金王孙，也曾有过短暂的恩爱时光。
只是那点情分，终究被贫贱和生活磋磨得一丝不剩。
也因此，她对这第一个孩子，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爱意，将她放在心尖尖上，怎么疼都觉得不够。
阿母臧儿劝她离开，进入太子后院，她是心甘情愿的。
与金王孙的情分早已消亡，她此去，不止是为了自己挣脱泥潭，更是为了她的女儿。
那穷苦潦倒、看人眼色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决不允许她的姣姣长大后也重复她的命运！
和姣姣分开，不是不难过的。
那小小的手拽着她的衣角，懵懂又依恋的眼神，几乎将她的心撕碎。
但只要忍一忍，她想，只要她爬上高位，她的女儿，自然也能拥有锦绣前程，再不用受她受过的苦。
上天护佑，她遇到了刘启。
无论这位太子、后来的陛下对外如何，王娡内心是感恩他的。
他接纳了姣姣，给了姣姣名分和宠爱，让她的女儿能在东宫、在未央宫，活得像个真正金尊玉贵的公主。
她原本以为，父母兄弟总会帮衬着她的姣姣。
可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
她的姣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差点就……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那一刻的恐慌与愤怒，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彻底清醒。
什么父母，什么兄弟，什么妹妹！都是假的！
他们有的是选择，而她的姣姣，只有她这个阿母！
从那时起，王娡就明白了，这世上，除了她的姣姣，谁都不可信，谁都不重要。
其他人，不过是她向上攀爬、守护女儿的路上，可以操控、可以利用的棋子。
刘启将她的女儿带进宫，允许姣姣唤他“阿翁”，亲自为她取名“金姣”，在东宫后院为姣姣立威……他做的太多太多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的恍惚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三口——会将姣姣扛在脖子上骑大马的“阿翁”，在一旁担忧又幸福地看着的“阿母”，还有在他们中间咯咯直笑的女儿。
太幸福了，幸福得让她几乎要忘记这深宫的残酷。
可惜，幸福总是短暂的。
太子成了陛下，后宫佳丽越来越多。
在她终于生下儿子刘彻后，妹妹王儿姁也接连生下了三个皇子。
若不是姣姣的存在，让陛下爱屋及乌，让她始终在陛下心中占据一份特殊的情谊，她恐怕早就在这后宫争斗中，被妹妹远远甩在身后。
她不能输。
王娡费尽千帆功夫，用尽所有心智。
她要做的，是这天下最顶尖的女人——皇后、太后！
她要让她的女儿，随着她一起，站在权力的巅峰，享尽世间尊荣，名留青史！
意识在沉沦，最后的力量在流逝。
王娡最后闭上眼的时候，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简陋却充满她初为人母喜悦的产房。
她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那个新生婴儿柔软温热的脸庞上，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
她的俗儿，她的姣姣，她的阿宝。
那是姣姣还未起名时，她偷偷叫的小名。
真好啊……
她是在她阿宝的陪伴下离开的。
她的珍宝，安然无恙。
……
等再次睁开眼，王娡有些恍惚。
头顶是陌生的、绘着卡通云朵的天花板，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暖的香气。
她一动不动，仿佛魂魄还未归位。
直到一个小炮弹似的身影“噔噔噔”地冲进来，灵活地爬上床，扑进她怀里，用清脆又带着奶气的声音喊道：
“妈咪！太阳晒屁股啦！快起床！”
王娡浑身一震，下意识地伸手，将那温暖柔软的小身子紧紧抱住。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与这个世界连接上了。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记得。
怀里的孩子叽叽喳喳，说着幼儿园的趣事，说着今天想穿哪条裙子。
王娡温柔地抱着她的阿宝，耐着心，一句一句地听着，温柔地回应着，手却一直紧紧环着，不肯放开。
小女孩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王娡的脸，稚声稚气地问：
“妈咪，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不怕不怕哦，阿宝在呢！”
王娡还不明所以，一个穿着舒适家居服的男人笑着走了进来。
他自然地俯身，用温暖的指腹为她擦拭脸颊。
王娡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流了泪。
男人亲了亲她的脸颊，声音温和：“做噩梦了？别怕，我和阿宝都在呢。”
王娡记得，这是她的老公，是她青梅竹马、恋爱长跑后结婚的丈夫。
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着他温柔关切的脸，她却觉得陌生又熟悉，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男人一把将女孩抱起，动作熟练地将她架在自己脖子上，引得女孩兴奋地尖叫大笑。
王娡看着孩子高高在上，心里一慌，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护着。
男人却笑着回头对她说：“快起来洗漱吧，孩子我会照顾好的。早餐准备好了，是你喜欢的虾饺和豆浆。”
王娡看着他们父女俩笑闹着出去的背影，前面的女孩转过头，开心地挥舞着小手：
“妈咪快点儿！洗漱好过来啊！”
王娡张了张嘴，一句“陛下”几乎要脱口而出，随即又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称呼愣住。
站在宽敞明亮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健康、眉宇间带着幸福平和的女人面孔，王娡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等她收拾好，走到餐厅时，看着餐桌上摆放整齐的餐具和冒着热气的早餐，看着正在给女儿倒牛奶的丈夫，她不由自主地轻声唤道：“阿宝……”
正在啃面包的女孩立刻撅起了小嘴，抗议道：“妈咪！我都七岁啦，要上一年级了！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喊我小名了啦！”
一旁的丈夫被女儿逗笑，伸手勾了勾她的小鼻子，附和道：“好好好，我们朝盈是大孩子了，不喊小名，喊大名，胡朝盈，对不对？”
王娡看着眼前这温馨、寻常却无比珍贵的一幕。
看着丈夫眼中的爱意，看着女儿娇憨活泼的模样，心中那块盘踞了不知多久的坚冰，仿佛被这暖融融的晨光彻底融化。
她突然，也轻轻地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应和道：“好，朝盈，妈咪的朝盈，是大孩子了。”
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满餐厅，一切都充满了崭新的、温暖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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