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往的引线
六月拉开序幕。
全城的高三学生获得了高考前最后的假期,“星光教育”里所有的教室,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能空下的时段。
和“星光教育”的其他老师一样,谈易全身心投入到考前备战之中。
裴女士明示暗示多回,希望她能见一见陆阿姨的儿子,都被谈易以“最近忙,高考结束以后再说”这样的借口推托了。
其实也没忙到那份上。
除了岳龙雨和双胞胎姐妹,谈易每天还有两节单辅。满打满算八小时,是她的身体完全能够适应的工作节奏。
但费心是真的。
以这样的身份迎接高考,对谈易而言还是人生头一遭,莫名地,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比自己身为高三准考生时更甚。
诚然,对别人负责比对自己负责要艰难得多。
谈易用十分取巧的“抢分”逻辑来训练李晚照,并且卓有成效地让她的模拟试卷成绩一度达到六十分的“高分”。叶晴空的尖叫声差点把学校房顶掀了。
“谈易姐,才三天,才三天你就让我姐破六十分了!那要是她早点来你这儿,不得考状元啊?”
谈易被她这把尖厉的嗓子刺得耳膜发疼,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小点声。
叶晴空压下声音,吐了吐舌头,上半身都快拱到谈易跟前了。
“你也太神了吧?”
谈易说:“不是我神。”见叶晴空不信,谈易问旁边难得面带微笑的李晚照,“这三天,你学了什么新知识点没有?”
李晚照迟疑半晌,摇了摇头。
谈易看了叶晴空一眼:“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我教她的答题技巧,是最功利最套路的。任何一个高三学生,只要背会了我总结出来的答题套路,照搬照抄上去,都能够应付前几道大题的第一小问。这套方法对她的知识累积,没有半点帮助。”
事实上,如果不是临阵磨枪,谈易最厌恨的就是这种投机取巧的学习方法。
叶晴空显然无法理解,她耸肩:“管他啥方法,条条大路通罗马啊——能到罗马就行。反正我姐上大学后也不学数学了,掌握这些知识也没用。”
反倒是李晚照,先一步明白了谈易的意思,她低声对叶晴空说:“这方法也就是狗急跳墙的时候能使,不是万金油。”
谈易笑笑:“是这个道理。它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法,但绝对不是值得提倡宣传的好办法。”她正色,又看向李晚照,“这张卷子,我只算你四十五分。因为另外十五分是你蒙对的三道选择题,你心里清楚,这纯属侥幸——所以你距离我的要求还差五分。”
李晚照收敛笑意,望着谈易认真地点了点头。但她眼中,已经没了初来之日的茫然。这三天来,十五分的突破是实打实的,只剩下五分,并不算难事——毕竟真上了考场,她也不至于背运到连五分的题都蒙不对。
看见李晚照眼中的希望,谈易稍稍松了口气。她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说,这张试卷的卷面分数对李晚照的鼓动性都会很强——这也是她的用意所在。
这张试卷的选择题,谈易提前动过手脚。因为事先知道李晚照面对不会做的选择题,习惯性蒙C,所以谈易有意识地调整了剩下几道较难的选择题的正确选项位置。
谈易营造出一种李晚照不仅凭自己的能力做出了四道选择题,还蒙对了三道选择题的错觉。可实际上,剩下的那些题,原本仅有一道题正确选项为C。
但是无妨。建立“能够突破五十分”的自信,对现在的李晚照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谈易定了定神,凝视着李晚照,继续说下去:“当然,在考场上,你一定也会有蒙对的题目,但是我要你保证自己能拿到的真实分值达到五十分,这样你才不会犯怵,不会因为过度紧张,把原本该拿到手的分数白白丢掉。”
“谈易姐,我明白。”李晚照说,“我一定好好练习,把你教的都记住。”
李晚照殷切地注视着谈易,眼里闪动着某种光泽。谈易从那光泽里捕捉到一种希冀。
这是谈易目睹李晚照在母亲面前的表现后,就一直在心中谋定的目标——她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让李晚照快速建立信心。
可当这孩子真在自己的设计下,把信任和希望交出来时,谈易仍然紧张得手心不自觉生汗。
怕辜负,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谈易自小的经历让她具备一种难得的能力,使她能够坦然地面对凉薄,面对怨愤,面对偏见。
可她少有成功的经验,来指导她如何面对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谈易深深呼吸,调整情绪,望向眼前这对姐妹:“明天晴空不用那么早过来,但晚照要提前一些。我给你安排一个教室做套题,咱们别占用上课时间,这样上课时直接讲解,效率高些。”
李晚照乖巧地点头:“那我明天早上过来做题,中午就去楼下找家馆子随便吃点,下午刚好上课。”
叶晴空忙道:“题我就不做了。姐,我明天中午来找你,跟你一起去吃那家小杨米线,嘿嘿,谈易姐你跟我们一起吗?听说那家特别好吃。”
谈易:“我带饭,就不去了。”
叶晴空:“好吧……”
第二天,李晚照一大早就来了“星光教育”。谈易拿了张卷子给她,把她派去安静的自习教室,让徐丽丽给她找了个座位做题。而后,谈易回到自己的单辅教室,看着岳龙雨刷题。
自那晚交锋之后,谈易和岳龙雨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地再次跌入冰点。
这回岳龙雨甚至不稀罕用挑衅的目光打量她,直接放空,全然漠视。他来了以后,就一声不吭地刷题,完成每天的硬性任务,算是交差。
谈易有意选了难度系数高的试卷给他,不是为了刁难,只是想观察他的态度——处理数学难题的态度,很大程度上能反映一个人的心性。
最后,谈易得出一个有趣的结论:这个孩子,表现得再别扭,再暴躁,都掩盖不了他热爱学习的这个事实。
真有意思,谈易在心里说。
口口声声喊着厌恶高考的孩子,却如此享受征服难题的快感。
所有同好此道的人都明白,这份享受无法掩藏。
谈易清清楚楚地看见,岳龙雨的视线看似漫不经心,却永远会在她预计的位置有所停顿,譬如查看取值范围,譬如对解的个数进行取舍——他在认真做题,根本不是敷衍了事。
尤其是那道她精心挑选、为他量身打造的三角函数大题。
当她眼睁睁地看着岳龙雨觉察到题目设置的双重陷阱,敏锐避开后,又精准地跳进了第三重隐藏陷阱时,几乎要笑了——是得意的笑。
小家伙,我就知道你会栽在这里。
可她没料到,岳龙雨做完最后一道大题之后,居然又翻了回来,在草稿纸上以他自己才懂的鬼画符,重新演算。
他的眉心不自觉紧蹙。
谈易的心也悬着,她佯装喝水,以上帝视角观望。
当她看见岳龙雨终于察觉到漏洞所在,眉头舒展,看似不经意地涂掉那个多余的解,只保留唯一符合条件的正确答案时,又差点笑了出来。
这次,是欣赏的笑。
一切都像一场无声的博弈。
征服数学题时的惊心动魄,只有沉浸其中的人才能体味。最后那一刻的酣畅淋漓,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得。
谈易坚信,他享受学习,并不以此为负累——这本该是一个优秀学生的素养。
正因如此,岳龙雨的不配合与抵触才显得如此矛盾。要不是亲眼看见,谈易打死也不会相信,一个“刷题狂魔”会对高考深恶痛绝。
其实谈易心里有千百个疑问,只是她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愿意开口。但思绪百转千回,免不了在对着他的时候,在这静默里发散开去。
如果就此下去,岳龙雨真的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破坏这场高考,放弃他唾手可得的升学机会吗?
他想怎么做?不去参加考试,乱填答题卡,不写姓名?
可是,为什么呢?
谈易想不通,若岳龙雨真如他所言,根本不愿高考,那他何必在休学期间自学功课,还学得如此出色?
除非……最初他对此并不排斥,是后来发生的事影响了他的判断。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他休学两年的真相又是什么?
谈易无奈地想,这恐怕会成为一个不解之谜。她根本不指望能在最后两天,仅剩一节课的时间里,从面前这个刺猬一样的少年口中探知零星半点。
然而看似已成定局的这一切,在短短半小时后,就峰回路转。
下课后,岳龙雨照旧一声不吭,随手把做完的试卷团巴团巴,丢进了教室外的垃圾桶里。
他去如疾风,也没跟谈易打招呼。
谈易习以为常,垂头收拾东西,打算去自习教室收李晚照的卷子,再吃个午饭。
却未承想,叶晴空推门而入,满脸惊奇,好像看见了外星人。
谈易说:“你姐姐在自习教室,你去那里等她吧。”
叶晴空根本不是冲李晚照而来,她还维持着刚才那副表情,兴冲冲地问谈易:“刚刚那人,是你学生啊?”
刚刚那人?
谈易迟疑地说:“你说岳龙雨?你认识他?”
“对对对!就叫岳龙雨,太久没听到,我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他的名字。我能不认识吗?跟我一起学表演的师姐,是他朋友啊!”
叶晴空说起八卦,那叫一个眉飞色舞,“真没想到,他也能参加高考啊。”
谈易动作停顿,从叶晴空的后半句话中听出某种隐藏信息,她问:“什么叫……他也能参加高考?”
叶晴空激动得一咂嘴,使了个“这事你居然都不知道”的眼神,凑上来说:“他高二就退学啦!把人打成二级伤残,进了少管所,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就放出来了。”
六月六日,岳龙雨的最后一节数学单辅课。
一切如常,谈易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她照旧带他做题、给他讲题,岳龙雨也还是那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
临下课的时候,谈易叫住他。岳龙雨觑她一眼,停住了步子。
谈易从文件袋里取出两张手写稿递过去。
岳龙雨接过,垂眼一扫,没吭声。
谈易把岳龙雨在她这里补课以来所有做过的错题重新汇总记录,并在一旁将错因和相关知识点、易错点以不同颜色的笔进行注解。
他犯过的错不多,但毕竟上了那么多节课,统一集中起来,谈易还是写了满满当当两张A4纸。
谈易低声说:“只要知道从前错在了哪里,不再犯同样的错,就不会留下遗憾了。”
岳龙雨语气生硬:“我没有遗憾。”
谈易说:“那很好。”
岳龙雨捏着轻飘飘的两张纸,目光落在教室内的垃圾桶上。谈易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把手里的东西再次揉成团,以投三分球的姿势将其送入纸篓。
岳龙雨说:“你做这个,我也不会感激你。”
谈易颔首:“我做这个,不是为了你的感激。在其位谋其政,就像做铁板烧的老板,把吃的递给你,会额外附送一张餐巾纸。”
“所以,这就是那张餐巾纸?”
“你可以这么理解。你妈妈付了钱,这也是商品的一部分。”
岳龙雨移开视线,等待谈易说后文。他觉得谈易会趁机煲一锅鸡汤给他。老师不都这样吗,恨不得见缝插针地传授人生经验。
可是谈易没有。她自顾自地收拾东西,好像没有什么想说的。真的就像卖铁板烧的老板,银货两讫之后,就忙着笑迎下一个客人了。
岳龙雨颇为不解地看了谈易一眼。谈易茫然地抬头看他,脸上浮出“你怎么还站在这里”的表情,旋即,又换上标志的微笑,说了一句结束语:“高考加油。”
听听,这语气简直像是服务生在说“祝您用餐愉快”。
岳龙雨皱了皱眉头。可面前的女人好像会错了意,以为他不高兴听这些,立刻补充:“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打算参加高考的话。假如你选择放弃,当我没说过。”
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岳龙雨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推门离开了。
谈易在他走后,忍了五分钟,才跑出门去挨个探看走廊的垃圾桶,确定没看到自己昨天花了三个小时写的那两张纸后,终于舒了口气。
而后,谈易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那天,谈易从叶晴空口中听来一些有关岳龙雨的八卦。叶晴空提到一个名字——秦雪微。
秦雪微比叶晴空高一级,和岳龙雨同龄。她是与叶晴空在同一所艺术学校学表演的师姐。去年的这个时候,秦雪微顺利考上了戏剧学院表演系。
听叶晴空说,秦雪微运气不错,大一还没念完,就接到广告拍摄邀请。今年暑假,秦雪微还要进一个网剧剧组,饰演女三号。
这个秦雪微,曾是二中蝉联三届的校花。
岳龙雨和秦雪微虽不同校,占不到半点近水楼台的优势,却在高一刚入校那年捷足先登。
原因无他,岳龙雨在少年时期锋芒毕现,风光无两。
岳龙雨是带着“市中考状元”的光环进入天宁高中理科实验班的。而后他又在青少年跆拳道大赛夺冠,并被授予“跆拳道国家二级运动员”称号,简直出尽了风头。
岳龙雨和秦雪微的这段故事噱头十足,以叶晴空这种学妹视角看来更是金光闪闪。所以,在叶晴空添油加醋的转述之下,谈易几乎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岳龙雨的天宁高中”。
当然,秦雪微一样出类拔萃,暗恋她的男生多到能塞满阶梯教室,尤其是以软磨硬泡著称的曹孟飞。
叶晴空说:“那事发生在2016年夏天,就是我初中升高中那年暑假。”
为了听叶晴空说这段往事,谈易那天陪她们姐妹俩下楼吃了米线。在米线店,叶晴空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当初那个轰动全城的案子。
“ 七月中旬, 那天有表演课, 岳龙雨来我们班门口等师姐下课。”
谈易问:“你记得这么清楚吗?”
叶晴空点头:“岳龙雨欸,我们谁不认识啊,我姐那时候还暗恋他……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李晚照难得急了:“晴晴!”
叶晴空嘻嘻哈哈:“你别否认啊,初中那会儿你就偷偷画他的素描,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晚照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不懂事啊……”
叶晴空吸溜一口米线,说:“我知道,我知道,当然是不懂事,不然你哪敢喜欢这种暴力狂。”
谈易说:“后来呢?”
叶晴空又喝了口汤,继续道:“巧了不是,曹孟飞也来了,他来给我师姐送生日礼物。”
谈易:“那天……是你师姐的生日?”
叶晴空说:“嗐,当然不是。我师姐生日在八月,曹孟飞是想找机会接近她。那人就是个富二代,心肠不坏的。他做什么事,就喜欢拿钱砸……我记得曹孟飞一开始想追我师姐,为了套她的微信号,每天给大家买哈根达斯。结果,我师姐还是没有答应他。”
谈易注意到,李晚照微微垂眸,并不想听下去似的,低头专心吃米线了。
叶晴空继续说:“不知道曹孟飞要送什么,装在信封里面,被岳龙雨直接撕了。他敢怒不敢言啊,转头就走,毕竟谁都知道,岳龙雨很能打的!那天师姐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提前下课,跟岳龙雨一起走了。”
谈易说:“后来的事,你就没有亲眼见到了?”
叶晴空点头,说:“傍晚的时候,下了雷阵雨。雨停以后,有人发现曹孟飞倒在自家小区旁边的公园的小树林里面,浑身都是血,被打得都不成人样了。曹孟飞他妈把他带去医院做伤情鉴定,结果是轻伤二级伤残,立刻就报警处理,把岳龙雨拘了……毕竟这是故意伤人,已经构成刑事犯罪了。”
谈易问:“是岳龙雨把曹孟飞约到小树林的?”
叶晴空说:“对啊,不然曹孟飞难道自己去花园遛弯吗?哎,要怪就怪他是个练家子,下手没轻重,曹孟飞平时跑一千米都够呛,那小身板哪经得住打?本来也许只是鼻青脸肿,到他那儿就变成伤筋动骨了。”
谈易想了想,又问:“岳龙雨那时候……满十六周岁了吗?”
叶晴空一拍桌子,说:“提起这个还有说头呢。岳龙雨那会儿已经满十六岁了,《未成年人保护法》保不了他太多啦!”
一直没吭声的李晚照蹙眉,低声说:“晴晴,《未成年人保护法》不是这么用的。还有,他是主动承认了所有罪行,没想过逃避。”
“那他也逃不了啊,公园门口的监控都拍着他啦,证据确凿。”
叶晴空说,“我知道你对岳龙雨有滤镜,但你站在曹孟飞的角度想想,他招谁惹谁了?他花钱花心思,凭什么挨顿暴打?医生说他下半辈子连篮球都打不了了!再说句不好听的,岳龙雨要是一个失手,曹孟飞被打死了,他找谁喊冤去?”
李晚照咬着唇角,不再反驳了。
叶晴空这才又转向谈易,说:“从犯案到判刑,中间过了有大半年吧。因为不是公开审理,中间的弯弯绕绕我也不清楚。就听说岳龙雨妈妈一直在争取和解、提起上诉。一开始吧,律师说怎么着都得判两年,争取跟被害人和被害人的家属达成和解,看能不能有缓刑的余地。”
她说得口渴,又咕嘟喝下一大口汤,眼睛瞪得大大的。
“但怎么可能?!他岳龙雨是宝贝儿子,曹孟飞还是五代单传呢。那边就咬死了,哪怕赔偿金一分不拿,他们也要亲眼看着岳龙雨被关起来!曹家爸妈真是帅呆了。”
谈易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师姐……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叶晴空说:“难过呗,伤心了好久,半年多没来上课呢。但你知道吧,这事岳龙雨干得就不地道,他争强好胜,到头来害人害己。
我师姐也是受害者,她特别自责,觉得岳龙雨是为了她才去找的曹孟飞,隔了好久才慢慢走出来。”
谈易迟疑地说:“半年多……你之前说岳龙雨从犯事到被关之间也隔了大半年。意思是……岳龙雨被关进少管所之后,秦雪微反而回去上课了?”
按理说,案子没有审结,还有转圜余地的时候,她犯不着那么伤心。怎么听起来,反倒是人被关后,她就从阴霾里走出来了?
叶晴空说:“她去看过岳龙雨,还是我陪她去的。出来的时候,我师姐眼睛都哭肿了。她说岳龙雨不让她去看他,还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后来,师姐就回去上课了。一直到师姐考上戏剧学院,她都没给过任何一个男生好脸色看。”
最后,叶晴空老神在在地感慨:“孽缘啊……你看这事闹的。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岳龙雨出来以后,这么快就恢复状态,打算重新参加高考了。看来他在那里头没荒废啊,这人绝了。”
谈易没有接腔。
岳龙雨竟然是在少管所里自学的高中课程,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更大的疑惑随之而来。如果岳龙雨已经以如此毅力,克服外在的阻碍,完成了自学,为什么反而在离开少管所后变得那么消极,甚至打算放弃高考?
谈易觉得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环节。
叶晴空说的那些话,谈易听了,不代表她信了。虽然谈易很清楚,叶晴空没有对她撒谎的理由,可是这也不能说明叶晴空所言皆是真相。
毕竟……有时候人受蒙蔽,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就像那天,她和岳龙雨的“碰瓷事件”,岳龙雨同样理所当然地认定他自己是受害者。
叶晴空提供的不过是片面之词,整件事从头到尾她亲眼见证的,也只是事发当天岳龙雨和曹孟飞在教室外的口角之争。
有些事情,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前因后果,以及过程之中的每一个致命环节。
六月五日,岳龙雨上最后一节课的前一天,谈易抽空去拜访了她高中的班主任宋延章。
宋老师今年带毕业班,这几天正是清闲的时候。
谈易登门时,宋延章正在煮茶,笑盈盈地喊她进来:“不用脱鞋,地上凉。”
谈易早知道他要这么说,她自备鞋套,在玄关换上,把手里提着的糕点和牛奶放在客厅桌子上,乖乖走过去,坐在宋延章对面的蒲团上。
两人隔着个矮几,上面排放着茶具。宋延章煮的是陈白茶,盛在小小的天青色瓷杯里,从茶盘上推到谈易跟前。
色清淡,气芳香,味甘醇,谈易心静下来。
“今年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宋延章弯腰,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掏出一个铁皮曲奇盒子,打开来递给谈易,示意她别客气。
往年谈易都在年关附近来拜访看望,所以宋延章有此一问。
谈易解释,说自己已经在小马市找了一份工作。
宋延章听到她在当辅导老师,动作一滞,像是在斟酌措辞,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回来也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现在编制是不容易进,不过也说不好,你……”
谈易心里一暖。宋老师没有表现出失望,而是尽可能地给予理解和支持。
“宋老师,我没想过当正式编制的老师。”谈易低声说,“我觉得,挺难的。”
宋延章不解:“你指哪方面?”
谈易坦言:“在辅导学校,和学生的相处时间短,主要是给他们查漏补缺,这不难。可如果是做像您这样的老师,我怕我担不起责任,误了他们。”
插手别人的人生这种事,谈易没有信心能做得很好。
宋延章听懂了,他唇角有笑意,又给谈易倒了一杯茶,说:“二十五年前,我刚站上讲台的时候,也怕。我怕台下那些小崽子不喜欢我,跟我对着干;也怕他们太喜欢我,我的话没有威慑力。”
谈易笑了,问:“结果呢?”
宋延章说:“结果,我每周一、三、五做知心大哥,二、四当法西斯。毕业的时候,有学生给我递信,说她学成了,第一个给我诊断。我心想诊断什么呢?一翻毕业联络册,嗬,她选的是心理学专业。这小丫头,八成觉得我是有精神分裂症呢。”
谈易笑得欢,笑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一点热,她说:“宋老师,我们都很爱您。”
宋延章坐直身子,双手搭在膝头,说:“我是运气好,碰到你们这些孩子。小孟她……运气就差些。”
孟老师是宋延章的妻子,从前也是天宁高中的老师,教英语。
她的事谈易听说过,从教第五年的时候,她们班里一个女孩早恋逃学被她发现,她介入干涉之后,女孩情绪崩溃,一周后离家出走,再也未归。
女孩的家长从家里找到诀别书,里面用十分痛恨的语气,将对人生的失望归结在孟老师身上。
那时候,孟老师正怀孕四个月,被找上门来的家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打耳光。
此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上了几次热搜新闻,网友们戳着这个“失德教师”的脊梁骨骂,觉得打巴掌太轻了,恨不得要她一命抵一命才能偿还。
最后她引咎辞职,远离了教师这一行当。
那之后很久,天宁高中的老师陷入一种消极情绪里,不敢管,不敢说,遇事不过轻描淡写,整个学校陷入一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乐氛围中。
谈易微微垂眸,忍不住问:“孟老师,她后悔吗?”
对早恋学生进行干涉,是每一个老师都会做的事,只是方式方法不尽相同。唯一的变数是,经验不足的老师不可能知道自己接手的孩子,对于这种干涉会给出什么样的情绪反馈。
可惜这经验,有时候是蹚着血泪积攒而来的。
宋延章脸上浮出一个怅惋的谈笑,说:“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我也问过她。她没有回答我。”
谈易沉默片刻,才开口说:“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想打听。”
“你说。”
“您听说过岳龙雨这个名字吗?”谈易说,“2015级的学生。”
宋延章微微扬眉,看向谈易:“我知道他,数学组的几个老师,没有不知道他的。”
谈易说:“他现在在我那儿。”
宋延章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消释了:“他出来了?”
“嗯。他妈妈想让他参加今年的高考。”
“能跟得上?”
“不止。保守估分,也能稳定在六百五十分以上。”
“这小子……”宋延章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叹,又重复地喃喃,“这小子。”
谈易说:“当年那件事,您怎么看?”
宋延章这回明确地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已经凉了,带着一点点涩味。
“怎么看?毛头小子惹大事!”宋延章语气惋惜,“好好一副牌,被一时意气打得稀烂。我记得,那会儿市电视台做专题节目,来我们学校搞采访。他形象好,成绩也好,被老刘拎出去答记者问。人家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往前一站,声音喊得那么大,说自己要当特警。”
谈易攥着手,拇指指尖轻轻掐在食指指腹上。
“记者追着问,怎么就想当特警呢?那家伙说啊,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块当特警的好料子,国家不能少了他。”宋延章学起岳龙雨的口气,活灵活现,末了,摇着头点评,“这么狂,谁能想到后来跟头栽得那么狠。有了案底,公务员考试都过不了,还谈什么特警。”
岳龙雨不是他的学生,可这件事,他仍然记得那么牢。宋延章感慨:“其实,我挺喜欢他身上那股子狂傲。现在的小孩,太收了,那股拼劲,难得。”
谈易突然想到那晚吃完海鲜烧烤,岳龙雨听到她说出那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实现梦想,我只是希望你可以”之后的反应。
原来,他再也不可能了。
从宋延章家里出来,谈易胸口憋闷,站在小区花园里好久,才慢慢缓过劲。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谈易回家后,拿出空白的A4纸,从包里取出岳龙雨每堂课揉皱了丢掉后又被她重新捡回来的卷子,一点点做总结。
谈易知道渡人不易,也不指望自己摆出语重心长的姿态,说几句话就能力挽狂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她想做、能做的,也不过秉承一句问心无愧罢了。
就像从前,宋延章对她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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