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防汛


煤油灯芯突然爆出个灯花,惊得扑火的飞蛾"啪"地撞上窗纸

。陈兴国揉着酸胀的后颈抬头时,发现拉先生的钢笔尖已戳透防汛草图的土堰标记,蓝墨水在毛边纸上晕染开来,形状恰似去年被山洪撕裂的梯田伤口。

"现在的春季汛期,这样的准备完全足够。但我担心夏季暴雨会冲垮这种夯土结构。"

拉先生挽起袖口,上海牌手表的钢链在灯下泛着冷光。

表盘玻璃映出窗外晃动的竹影,像是无数鬼手在撕扯夜色。

时针指向凌晨两点,远处传来守夜人敲梆子的闷响。

"湘西不是有种"鱼鳞堰"?我记得《楚南水利志》里有记载。"

陈兴国喉结滚动,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牛皮盒上的弹孔。

盒里发黄的水文笔记沙沙作响,记录酉水十八处险滩的纸页随着穿堂山风起伏,像在无声控诉着什么。

夏季汛期

58年被冲毁的引水渠木桩突然浮现脑海。那些泡胀的杉木打着旋儿卷走秧苗时,老农蹲在田埂抽旱烟的背影凝固如雕像。

烟锅里明灭的火星与天边锯齿状闪电如出一辙,雷声震得晒谷场上的铁皮棚嗡嗡作响。

这些事情确实得提前准备。

未雨绸缪。

"青岗岩吃不住水。"

陈兴国突然抓过算盘。

油灯将他放大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算珠碰撞声惊走了正在捕蚊的壁虎。

他拇指卡住定位珠时,指甲缝里还嵌着白天夯土留下的泥垢:

"按58年暴雨量换算"

话音戛然而止,一粒算珠卡在横梁间发出刺耳摩擦。

拉先生的钢笔在草图上洇出墨团,像团化不开的血:

"算准了?"

"省里资料用54年水文模型。"

陈兴国目光沉静如深潭,指腹擦过算盘上"酉水公社"的烫金字样,

"但酉水地质在58年大旱后已变。青岗岩层出现蜂窝状溶洞,就像."

"就像被虫蛀空的牙齿。"

拉先生接话时钢笔在指间转了个花,笔帽上****的徽记闪过寒光。

钢笔突然停在半空:

"数据来源?"

"《水路歌》加我实测记录。"泛黄的纸张从牛皮盒抽出时带出股霉味,密密麻麻的曲线与数字间还沾着去年洪水的泥渍,某处标注旁画着个小小的漩涡图案。

拉先生眼镜片反着诡谲的光:

"民间智慧有时比官方可靠。"

他忽然话锋一转,钢笔轻轻点着陈兴国磨破的袖口,

"陈书记这样的省城大学生,在乡下当个水利员不委屈?"

算珠声只停顿半拍,陈兴国把分水尺往腰间又插了插:

"能治水就是本事。"

"省里下月要开水利交流会。"钢笔尖在纸面划出个问号形状。

"汛期过了再说。"陈兴国抓起斗笠,檐角滴落的雨水在图纸上晕开,"现在得去查看泄洪道。"

竹帘掀起时,潮湿的夜风裹着蛙鸣灌进来。远处闪电照亮了公社食堂烟囱上缠绕的蛛网,那网上还挂着半片被风撕裂的防汛标语。

食堂其实已经荒废了。

这些年很多政策就是这样,干的火热朝天,结束的悄无声息。

但防汛工作不像是人民食堂,大家在家里也能做饭。水利工程,哪怕是一个防洪塘,都不是一家人能挖出来的。

必须借助群众的力量来为群众的安全添砖加瓦。

防汛图掀起的风摇动灯火,墙上的影子顿时张牙舞爪。

露出底下泛黄的军用地图时,拉先生眼镜片闪过一道反光,红铅笔描出的等高线正蜿蜒如未愈的伤口,十二处58年溃坝标记与省局数据严丝合缝。

"懂军事测绘?"

钢笔悬在1959年的日期上,滴落的墨水渐渐淹没那个饥荒年份。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陈兴国摩挲着牛皮盒里的黄铜罗盘,"酉水归墟"的刻痕在灯下明暗交替——这是放排人对青岗岩漩涡的古老称呼。

远处猫头鹰的啼叫与水流的呜咽形成诡异和声,让人想起流传此地的"水鬼唱歌"的传说。

"《水路歌》里唱."楠木分水尺从绑腿里滑出半截,苗银刻度在黑暗里如微型星河闪烁,""三月桃花汛,青岗岩下藏蛟龙"。"

方才屋里灯火间的对话犹在耳边。

""集市行动"知道吗?"拉先生突然压低嗓音,钢笔在纸面划出个尖锐的弧线。

见陈兴国皱眉,钢笔又画了个圆圈:

"省里新政策,明年才下发。"笔尖突然戳破纸面,"关于水库移民的。"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灶屋传来炊事员劈柴的声响。

陈兴国推开窗,看见晨雾正从酉水河面升起,像条受伤的白龙缠绕着山峦。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对岸传来棒槌捶打衣服的闷响,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

山脊刚镀上金边,三百米外已响起夯土号子。

十几条汉子正在施工。

陈兴国抡锤的影子在渠壁扭曲变形,最后的水位标桩砸进岩缝时,惊飞的白鹭翅膀拍打出水珠。

铁锤每落下一次,"人定胜天"的标语就震落一层石灰,混着汗水在渠底积成灰白的泥浆。

"嘿——哟!"夯歌突然变调,陈兴国回头看见公社文书踩着露水跑来,草鞋上沾着新鲜的泥巴。

"陈书记!"年轻人喘着气,喉结像受惊的兔子上下跳动,"拉先生问泄洪道要不要改道?说省里专家有新理论"

"按标记挖,现在再改,不是我们这种小村庄改的了的,青塘村没那么多闲人给他做实验!"

锤声惊起更多水鸟,陈兴国抹了把脸,手背上的血痕在晨光中格外刺目。他眯眼望向泛红的云层,雾气中仿佛又见三叔的木排在漩涡打转,那根挂着红布的撑杆时隐时现。

系紧绑腿时,陈兴国发现分水尺上的露珠正沿银刻度下滑,宛如微型山洪在苗银镶嵌的沟壑间奔涌。

尺尾刻着的"癸卯年制"四个小字沾了泥水,让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老放排人把尺子塞给他时说的话:

"水脉如人脉,断了就接不上了。"

拉先生不知何时立在渠沿,钢笔在指间翻飞如蝶。不

锈钢领针的闪光中,他的视线黏在陈兴国腰间——那露出半截的牛皮本系着据说能开档案室的铜钥匙,钥匙齿痕磨损得发亮。

"《水路歌》能借阅吗?"

拉先生的声音混在夯歌里,像把钝刀割开晨雾。

陈兴国沉默着摇头,锤声成了最好回答。

他弯腰拾起块棱角分明的青岗岩,石头上新鲜的凿痕还带着火药味——这是昨天爆破队刚开出来的料石。

当阳光把渠水晒得发烫时,陈兴国蹲在岩壁上啃着杂粮饼。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们正在新挖的泄洪道里捡拾爆破震落的野栗子。

拉先生的背影消失在公社大院门口,钢笔在他胸前的口袋上投下细长的阴影,像柄出鞘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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