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家与国的抉择

“至于你问的为什么？”

谢夫人深吸一口气，她转向崔令窈，目光复杂，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残酷，开始剥开那血淋淋的真相内核。

“是光芒。崔将军的光芒，太盛了。

他就像边关永不坠落的骄阳。勇武、睿智、深得军心、功勋卓著。只要有他在，谢翟安就永远只能是崔将军的副将，无论他付出多少努力，立下多少功劳，都无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副字。

更可悲的是，他们年岁相近，资历相仿。崔将军不退，谢翟安便永无出头之日，注定一辈子屈居人下，仰人鼻息。

这份日积月累的嫉妒与不甘，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心。他渴望独当一面，渴望属于自己的赫赫威名，他想要的，不是并肩作战的荣耀，而是独占鳌头的风光。”

这些话，谢夫人压在心头许多年了。

她不是个纯粹的坏人。

若真是纯粹的恶人，这些年手握权柄、锦衣玉食，应当过得十分快意逍遥。

可她不是。

所以，她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每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都被噩梦惊醒，冷汗浸透中衣。白日里强颜欢笑，心却像被架在火上反复煎烤。

她记得崔玿将军的磊落坦荡，记得左神谙待她的情真意切，那份温暖与信任越是清晰，就越映照出她和谢翟安的所作所为是何等卑劣、何等无耻！她深知，他们不配为将，不配为人，甚至不配活在那片曾被他们誓言守护的土地上。

她是谢翟安的枕边人，更参与到对北狄的战事中，并非深宅中对军情战事一无所知的妇人。

正因如此，她很早就发现了谢翟安所做的一切。

那一刻，天旋地转。

夫君保家卫国的英雄形象轰然倒塌。

她浑身冰冷，几乎站立不住。

一个声音在她脑中尖啸。

去告发！立刻！去向崔将军、向朝廷告发这个叛徒！

这是她从小被教导的忠义！她甚至已经摸到了挂在墙上的佩剑，冰冷的剑柄入手，激得她一个激灵，就要冲出门去。

就在她拉开房门的一刹那，谢翟安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显然已窥见她的意图。

他脸色煞白，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急迫。

他猛地扑进来，死死抓住她握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阿芜！冷静！听我说！别做傻事！是！我糊涂！我走了歪路！”

他急促地喘息着，额头布满冷汗，双膝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可我不是为了毁掉西麓军！我只是，只是想给自己、给我们争一个机会！

阿芜，你看看这朝廷！看看这龙椅上的天子！陛下他，他根本没有和北狄决一死战的心气！甚至当初明光夫人都是他不得已而舍弃的！他只想维持现状，得过且过！边关年年流血，将士们一批批倒在北狄的刀下，这些大好儿郎的命，难道就白白填在这无休止的消耗里，换不来一个真正的了断？”

他紧紧抓住谢夫人的手，试图让她理解他的“无奈”。

“崔大哥，他固然是英雄，可他改变不了朝廷的态度！他只能带着我们，在这无望的泥潭里，用血肉之躯去填！

每一次出征，都可能是有去无回！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更不想看着兄弟们白白送死！

我与北狄，只是暂时的虚与委蛇！我从未真正信任过那些豺狼！我只是想利用这次机会，让崔大哥受挫一次，让他暂时离开主帅之位！只要一次！一次就好！我就能名正言顺地顶上去！只要我坐上那个位置，我发誓，绝不再与北狄有任何瓜葛！我会整顿军务，会寻找真正的出路！”

他的目光再次急切地投向谢夫人隆起的小腹，充满了对未来的热切。

“阿沅，你想想，想想我们的孩子！想想婧容！想想启明！难道你要他们的父亲是个叛国之人，一辈子永远被人瞧不起？！

只要这一次成功，我就是西麓军的主帅！你就是主帅夫人！我们的孩子，未来的路会完全不同！她们会拥有真正的尊荣和前程，再不用像我们一样，在边关的刀尖上舔血，在朝廷的漠视中挣扎！我所求的，不过是在这死局里，为我们家、为我们的骨血，争一个往上走的台阶！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不会伤害崔大哥的！他有爵位在身，哪怕回了神都，没了兵权，日子也不会如何难过的。

阿沅，帮我这一次，为了孩子，为了我们家的将来！求你！”

谢翟安的辩解，混杂着对朝廷的怨怼和对同袍无谓牺牲的痛心。

看着他跪在脚下，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求生欲和对未来的憧憬，感受着腹中那个脆弱生命的悸动，谢夫人手中的佩剑，变得越来越沉重。

告发的决心在丈夫描绘的朝廷不作为的灰暗现实，保全将士性命的所谓大义以及对孩子光明未来的许诺下，开始剧烈动摇。

也许……也许他真能借此机会改变些什么？

最终，谢夫人那摇摇欲坠的检举念头终于崩塌。

她痛苦地闭上眼，松开了握剑的手，任由那场本可阻止的惨剧，在她无声的纵容下，轰然降临。

然而，命运并未因她的妥协而给予丝毫怜悯。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日夜不休的内心谴责，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因着有孕本就脆弱的身心上。

更致命的是，当崔玿将军的死讯传来，谢翟安那瞬间卸下伪装，难以抑制的狂喜与志得意满，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谢夫人最后一丝“他只是无奈”、“只此一次”的侥幸幻想。

她终于看清了枕边人那深不见底的野心和谎言！

所谓的保全将士，只此一次，为了孩子前程这些借口，在崔大哥的尸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卑劣！

悔恨与绝望如同滔天巨浪将她淹没。

就在这个认知将她彻底击垮的当口，她腹中那不足七月的胎儿降生了。

那本该是她的第三个孩子，是启明和婧容的妹妹，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最终，却只发出了一声微弱如猫叫般的啼哭，便在她怀中迅速冰冷僵硬。

那声微弱的啼哭，成了谢夫人永世无法摆脱的梦魇。

她紧紧抱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小小身体，终于痛苦意识到，这是报应！

是上天对她知情不报，纵容罪恶的惩罚！

那一刻，她心如死灰。

她不仅失去了视为兄长的崔将军，失去了腹中的骨肉，更彻底看清了丈夫的真面目和那套辩解背后冰冷的算计。

从此，这份沉甸甸的罪孽和丧女之痛，便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灵魂。

每一个午夜梦回，她仿佛都能听见那声微弱的婴儿啼哭。

这许多年里，她从不敢回到神都去看看已经成为孤女的崔令窈。

她害怕从崔令窈那与崔玿和左神谙相似的眉眼中，看到她自己的伪善和愚蠢。

后来，迫不得已，她和谢翟安回到了神都。

在山下，她见到了长大后的崔令窈。

那一刻，谢夫人就知道。

她的报应，终究还是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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