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无门

只是他们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一面的，只手遮天的吉林将军，为凑“剿匪战功”，派兵洗劫了附近几个偏僻村子，将村民充作“匪寇”，砍头邀赏。

他的漏洞的确补上了，能对朝廷有个交代了。

村子也被屠杀干净了。

这一套，他们向来用的很熟。

因此，百姓也有所防备。

这些人都是侥幸逃出的生还者。

有的是藏进了地窖，有的是躲在了灶台里，还有的是人运气好，正在偏僻的地里开荒，没有在村子里。

而原本这几个村子加起来，怎么也要上千人。

他们无处可去。

清军烧了他们的房子，地里秧苗也被踏平。

他们赶在被烧死前钻出躲藏的地方，拼命的向山里跑。

他们中有不少人从附近村子里，一个已经搬走的猎户口中听说过，长白山里有“活菩萨”发粮，这才拼死逃进深山，一路上渐渐汇聚成了如今这一支上百人的队伍。

可越走，他们心里越没底。

长白山深处是禁地，朝廷严禁百姓进入，民间传说这里有“山鬼”“猛兽”，甚至“罗刹人”出没。

他们越往里走，林木越密，光线越暗，仿佛每一步都在踏入一个不属于活人的世界，队伍里几乎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偶尔的啜泣，他们不敢大声哭，怕引来野兽或官兵。

他们真的能走到吗？

就算他们真的能找到义军，义军又凭什么救他们这一群没什么用的老弱病残？

他们见过官兵杀人如麻，也见过土匪劫掠村庄，世上哪有什么“活菩萨”？

就算有，他们也没给菩萨请过香，菩萨凭什么救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流民？

如果真有发粮的，那他们图什么？

骗人去当苦力？

还是拿人炼药？

甚至……吃人？

继续往前走，不知道会不会死，可回头，必定没有活路。

尽管恐惧，尽管怀疑，但他们心底仍有一丝不肯熄灭的期盼。

万一呢？万一真的有人愿意给他们一口饭吃，给他们一块地方睡呢？

哪怕希望渺茫。

我想活下去。

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目的，不管究竟是人还是神鬼。

救救我们吧。

我们……

想活下去。

新生的浅绿嫩叶重重叠叠，山间树影摇晃不定，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野兽的嚎叫声，此起彼伏。

天色渐渐转暗。

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脚下一个踉跄，瘫坐在地，旁边的人拉她，她却只是摇头，眼神空洞，搂着孩子喃喃道：“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走不动的何止她一个人。

亲眼目睹亲人被杀，家园被毁，长时间的饥饿，疲惫，让这些人已经濒临崩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许多人只是机械地跟着队伍而已。

因为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年轻妇人身后，一个老迈的老头子也终于撑不住了，跪坐在地，哽咽道：“就让俺死在这儿吧……”

俯身去拽他们的人也忍不住掉眼泪：“再撑撑！说不定快到了！”

“诸位！情况还好吗？”

山坡上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众人一个哆嗦，下意识抬头。

在落日的那一丝丝余晖里，清冷明烈的少女，高高挽着一个马尾，背着火铳，带着生的希望，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她的身后，是一群高大结实的土匪们。

几个青壮年男子下意识摸向腰间，眼神里满是戒备和绝望，仿佛准备拼死一搏，尽管他们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

有人本能地抱紧孩子缩成一团，有人颤抖着跪地磕头，嘴里念叨着“饶命”。

可他们实在没力气奔逃了，于是只能哆嗦着，嚎啕大哭。

殷灵毓本就在一边询问情况一边往下走了，一听哭的这样大声，赶紧大步跳了下来：“受伤的！来我这里！干粮都在谁那里！给乡亲们一人分一些，垫垫肚子，然后咱们去最近的殷家寨！”

她的声音清脆明亮，语气里没有官兵的凶狠，也没有土匪的戏谑，反而带着百姓们罕见的关切。

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呆呆抬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忘了继续哭，身后那个老头子哆嗦着嘴唇，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死死盯着殷灵毓的脸，仿佛在确认这不是自己幻觉。

袁虎和其他扛着干粮的人把馒头和饼子从肩上卸下来，往坐在地上的百姓们手里递，百姓们不敢接，只是缩着脖子往后躲。

一个孩子饿极了，伸手去抓饼子，却被母亲哆嗦着扯了回去，袁虎看过去，她就抬头，露出一个既扭曲，又颤抖，努力讨好的笑。

袁虎将饼子放在地上，一言不发，倒退了几步，觉得可能是自己长的吓人，又退几步，站到了殷灵毓身后去。

殷灵毓正亲自检查伤者，蹲下来给那个躺在木板上的中年人快速打夹板固定伤腿，找出止血的药，倒出药粉，止血，固定，包扎。

然后是那个年轻妇人，拔箭，止血，还用袖口给她擦了擦脸。

“没事了，你们安全了。”

年轻妇人突然放声大哭，搂着孩子跪倒在地，不住磕头：“菩萨……真是菩萨啊！”

老头子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俺闺女……俺闺女要是能撑到这会儿……”

希望来得太突然，他们甚至不敢高兴，生怕这是一场梦，有人狠狠掐自己大腿，确认不是幻觉后，才颤抖着接过食物，狼吞虎咽，几个半大孩子一边啃饼子一边抽泣，噎得直打嗝也不肯停下，许多人直接瘫软在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几个老人坚持要磕头，被殷灵毓扶起后仍念叨“恩人长命百岁”。

殷灵毓叹口气，手上利索的将那腿断了的中年人扶上袁虎的后背，然后俯身从年轻妇人怀中抱过襁褓里的孩童。

“能走的扶着伤者，走不动的上担架。”

“咱们回家。”

回家。

这里也会是他们的家吗？

跟在袁虎身边，扶着自己父亲身体的少年另一手拉着那个一路上帮忙的女孩，鼓足勇气开口。

“这位大哥，去了殷家寨……要我们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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