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提兵百万西湖上(四)
翌日清晨,扬州城笼罩在薄雾之中,宛若披上了一层轻纱。
昨夜的细雨已歇,檐角断续滴落着宿雨,敲打出零星的声响。坊市间已渐有人迹,但往来行人大多面色凝重,步履匆匆,全无往日喧闹。
城东,一处门楣低矮,毫不起眼的院落中,灯火半夜未熄。
张玄陵捻着一张信笺,目光如电般再度扫过纸上密文。只是微微发力,那张薄纸便瞬间化作齑粉,随风散入晨雾之中。
许幻站在一旁,双手紧紧交握,只是默默注视着他。清晨的寒气透过窗隙钻进来,让她不由自主的拢了拢身上的衣袍。
“凡儿传来的。”张玄陵的声音低沉,“局势比我们想的更急迫。徐温、张颢已经按捺不住,要求李星云去前线江防坐镇,逼宫在即。李星云那孩子……已被逼到墙角,决定明日动手。”
许幻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望向门外方向,声音压低:“明日?如此仓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张玄陵语气凝重,“凡儿要我们今日之内,将皇后和陆姑娘送出扬州,前往龙虎山避难。”
许幻叹了口气:“徐温、张颢实在是心狠手辣,这是要绝了凡儿他们的后路,将最后一点腾挪的空间都堵死,只是……皇后即将临盆,此刻移动,风险极大。但留在扬州这龙潭虎穴,只怕……”
“两害相权取其轻。”张玄陵打断她,语气果断,“李星云既坐上了那位子,便注定要面对这些明枪暗箭。如今之计,非是嗟叹,而是如何应对。他既将皇后与陆姑娘托付于我等,便是将身家性命与未来希望皆系于此,宫中瞬息万变,一旦乱起,刀剑无眼,必须尽快把她们送出去,不得有失。”
许幻颔首:“我明白。护送皇后与陆姑娘撤离之事,交由我来办。陆姑娘我熟悉,皇后身子重,路上需得小心看顾,我懂些医术,也更稳妥。我带上玄真、玄静两位师弟,他们心思缜密,于扬州也熟悉,武功亦足以应付寻常麻烦,稳重可靠。唯一麻烦的是,需得寻个妥当由头,备好车马,规划好出城路线。还需要考虑的便是皇后临产在即,要尽可能不受颠簸。”
“嗯……”
张玄陵沉吟道,“可借口为皇室与未出世的皇嗣祈福,前往城外琼花观斋醮。琼花观自当年高骈修建后,便一直与我天师府有旧,观主亦信得过,可供暂时落脚中转,避开官道卡哨。所需通关文牒,凡儿也已解决,关键在于要尽快脱离扬州。你们接到人后,即刻离开扬州,越快越好,不要回头。”
他顿了顿,看向妻子:“幻娘,此行重任在你肩上,务必小心。扬州城如今已是龙潭虎穴,出城之后,亦非坦途。”
许幻微微一笑:“放心,我自有分寸。倒是你……”
然后,她便担忧道:“欲插手吴王府之事,凶险异常。徐温、张颢既敢软禁吴王,所布守卫必是铜墙铁壁,高手如云。你虽功力恢复,然双拳难敌四手……”
张玄陵抬手,止住她的话语,目光只是投向窗外渐明的天色:
“有些事,总需有人去做。吴王乃吴国名义共主,若能救出,于大局有益。更关乎李星云与皇后的一份心安。我自有计较,不会贸然硬闯,会伺机而动。若事不可为,亦不会强求。”
夫妇二人相视片刻,千言万语皆在目光交汇之中。多年风雨同舟,纵使离散十数年,互相却早已心意相通。许幻深知丈夫外和内刚的性子,既已决定,便难更改。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伸出手,覆在张玄陵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
“一切小心。”
“放心。”张玄陵脸上挤出一道宽慰的笑容,“我这把老骨头,还没那么容易散架。倒是你们,路途遥远,务必谨慎。”
“你也是。”
简单的嘱托过后,许幻犹豫片刻,又低声道:“那李嗣源……该如何处置?此人留在此处,终是祸患。”
张玄陵想都不想,面色一冷:“此孽障罪该万死,本应即刻清理门户。”
不过他话音落下,却见许幻思忖了会,竟然轻轻摇了摇头:
“夫君,我知你恨极此人。我又何尝不是?但……你是否留意到凡儿提及他时,眼神虽恨,深处却仍有挣扎?十多年的父子名分,哪怕全是虚假,也不是说斩断就能立刻斩断得干干净净的。我看得出来,凡儿那日见到李嗣源那副模样时,他眼中,不全是快意。
若我们此刻杀了李嗣源,这心结恐将永远烙在凡儿心上,于他修行、于他心境,皆是阻碍。”
张玄陵闻言,怔了片刻。他回想起儿子那复杂痛苦的神情,不得不承认夫人所言切中要害。他长叹一声,怒火渐熄,无奈道:“那依夫人之见……”
“不如暂留其命。”许幻道,“将其押回龙虎山,囚于后山,严加看管。他武功已废,翻不出大浪。待此间事了,由凡儿自行决断。是杀是留,这份因果,该由他了结。如此,方是解脱。”
张玄陵沉默听着,眉头紧锁。他深知妻子所言在理,关乎儿子心境,确实强求不得。
权衡再三后,他终究叹了口气:“也罢,就依你所言。但此地不宜久留,需立刻将他送走。”
他沉吟片刻,道:“让元清、元亮两人跑一趟吧。他们身手尚可,为人也算稳重,看起来也不起眼,押送一个废人,理应足够。只是如今城防甚严,如若塞口缚手,恐怕过不了城门。让他们将人用药制住,伪装成病患家眷,混出城去,直接回山,交由监院的师叔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许幻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不久,两名身着寻常服饰的年轻人来到房中,领受师命。张玄陵仔细交代了沿途注意事项,尤其强调要隐蔽行踪,最后道:“此獠心术歹毒,虽武功已废,却不可有丝毫松懈。路上若遇任何异常,此人若有任何异动……宁可错杀,不可纵虎归山。”
两人躬身领命,面色郑重的退了出去。
院中另一处房间的门被打开,又迅速关上。隐约能听到一点细微的挣扎声和闷哼,随即一切归于沉寂。过了一会儿,一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骡车从后院悄无声息的驶出,消失在迷蒙的晨雾之中。
张玄陵和许幻站在院中,听着车轮声远去,心中却并未感到轻松。
“你也尽快准备,最迟午后,必须设法接应皇后和陆姑娘出宫。”张玄陵叮嘱道,“我会在暗中掩护你们。”
许幻身形微顿,重重颔首,随即快步走出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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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车驶出扬州城西门,顺着官道前行了一段,随后拐上一条更为偏僻的土路。时过清晨,天空又下起蒙蒙细雨,路两旁是枯黄的田野和稀疏的树林。
在一处林木相对茂密的路段,元亮勒住骡子,将车停在路边树荫下。
“师兄,下来歇歇脚,饮口水。”元亮跳下车辕,也不避雨,只是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一面说着,一面环顾四周警戒,走到路边,拿起水囊喝水。
不过等了片刻,他略略狐疑的回头,然后将水囊揣进怀中,按住腰间的剑柄,缓步朝骡车走去,语气尽可能的平静:“师兄?”
好在车厢中到底是传来了元清发牢骚的声音:“这老东西,方才气息全无,我当他死了,吓了一跳,竟是装的!娘的,待我将他绑住……”
听见这番话,元亮一笑,心下微松,手却未松开剑柄,只是伸手去掀车帘。
但帘子只开一角,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脸色大变。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渐歇,只有檐角滴水的声音单调重复着。
骡车静静停在树荫下,拉车的骡子不安刨着蹄下的泥泞。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两匹快马飞驰而至,停在骡车旁。
马上的骑士身着粗布衣裳,目光却甚是锐利,显然是循着某种线索追踪至此,看见骡车后,一人警惕的四下张望,另一人则翻身下马,迅速探身入车厢检查。
便见车厢里,两名天师府弟子歪倒在座位上,双目圆睁,喉咙处各有一道极细极深的切口,鲜血染红了前襟,已然气绝。他们的兵刃甚至未曾完全出鞘。
而除却两具尸体外,车厢内便已是空空如也,只有几截断裂的绳索散落在座位上。
“人死了。”检查者低声道,“死了没多久。看伤口,下手狠辣老练,是李嗣源的手段无疑。”
另一人闻言,也凑近查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车厢和断裂的绳索,脸色微变,复而四下打量四周,心知李嗣源弃车自去,分明是不想让人看见车印,果然端是小心。
“他往何处去了?”
“他现在已是丧家之犬,武功亦是尽废,唯有投靠徐温,才能搏一线生机。”检查者站起身,语气凝重,“速将此事报予天罪星(镜心魔)知晓。李嗣源逃脱,计划恐有变数。”
两人迅速将骡车赶入芦苇丛稍作遮掩,旋即上马,调转马头,朝着扬州城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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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扬州内城,皇宫左近一座吴国高官的府邸之中。
假李正对着一面铜镜,仔细整理着身上的戎袍。
他摩挲着下巴,左右转向,打量着自己那张清秀的脸,旋即思忖了下,后退了些,按着腰带仔细踱了几步,看着镜中的身姿,满意颔首,但马上一想到这个姿态也是学习他人,脸色又沉了下来。
房外,镜心魔脚步匆匆,穿过几重暗哨,进入内室。
“殿下,两则消息。”
假李没有回头,只是折身走到桌前,看着其上扬州内城的舆图,用手指划动着上面的方位,“说。”
“一,李星云已决意明日朝会时发动,直接斩首徐温、张颢等党羽,执掌军政,他已暗中调动了宫卫,并联络了天佑星、天猛星、天机星等人……”
假李嘴角轻动:“哦?他终于忍不住了。也好,省得我再多费周章。”
“二,”镜心魔顿了顿,声音更沉,“刚接到城外急报。张玄陵派弟子押送李嗣源离开扬州,但在西郊外,两名弟子被灭口,李嗣源……不知所踪。”
假李的手指骤然停在舆图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变成玩味:“李嗣源跑了?”
“是。现场痕迹看,是他暴起杀人,手段狠辣,完全不似武功被废之人。”
假李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好一条老狗,不愧是通文馆圣主,果然没那么容易死透。”
镜心魔上前一步,沉吟道:“殿下,李嗣源此人奸猾似鬼,虽武功已废,但心智犹在。他此刻逃脱,为求活路,极有可能设法投靠徐温、张颢,将李星云的政变计划和盘托出。若真如此,李星云恐遭反噬,性命危急……”
假李走到另一侧,拿起一杯早已冷掉的茶,摩挲着杯壁:“所以呢?”
镜心魔愣了一下:“所以,我们是否要立刻将此消息透露给李星云,让他有所防备或取消行动?我们的人亦可抢先一步找到李嗣源,除掉他。”
假李脸上那道玩味的笑容变得深邃起来:“告诉他?为什么要告诉他?”
镜心魔再度一怔,看了假李一眼,似乎有些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李嗣源去告密,岂不正合我意?”假李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徐温张颢得了消息,必然布下天罗地网。李星云一头撞上去,双方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这扬州城的乱局,才会更彻底。到时候,收拾起来,岂不更省力?”
他放下茶杯,冷笑一声:“封锁消息,关于李嗣源的一切,不得向外泄露半分。尤其不能让李星云那边知道。让他们两边,明日准时赴约。”
镜心魔面具后的脸色变了变,提醒道:“殿下,大帅虽然许你对李星云取而代之,但……似乎并未明确要取李星云的性命。他若真死在乱军之中,恐怕……”
“放心,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假李看了镜心魔一眼,打量了他一下,打断道:“大帅看中的人,总该有点气数。”
镜心魔欲言又止,却只见假李走到衣架旁,那里正挂着一套吴军高级将领铠甲。
“况且,我不是还要去‘帮’他一把么?”
“我会让他活着,活着看到,谁才更适合坐镇这江南,谁才配得上……他曾经拥有和即将失去的一切。更要让他知道,江南,只有一个李星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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