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九章 请罪疏
油灯如豆,在李过刚毅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他的手边,是一封来自京师的、盖着锦衣卫火漆密信的抄件,是新上任的宁夏总兵李信特地命人给他送来的,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闯王...伏法...刘宗敏...当场诛杀...”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眼中,也将他的心脏烫出了一个洞。
他仿佛能看见叔父李自成在囚车中绝望的眼神,能听见刘宗敏人头落地时那一声闷响。
一股混杂着悲痛、愤怒、屈辱和巨大恐惧的洪流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恨不得立即拿起刀,出去杀个痛快,恨不能就这么杀去京城,杀到皇帝面前,问他一句“为何”?
想着,他猛地站起,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帐内踱步,目光时不时看向桌上放着的长刀。
要不,就反了他的!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一切的炽热,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与其这样窝囊得活着,不如拼死一战,轰轰烈烈得去陪叔父!
但下一刻,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帐壁上悬挂着的,代表他参将身份的腰牌上,而后慢慢扫过案几上那些需要他批阅的、关乎数千将士粮饷的文书。
帐外,是信赖他、跟随他至此的旧部家小,以及更多无辜的、只是在他麾下当兵吃粮的普通军士。
他不是冰冷的石头草木,如何能狠心看着他们跟着自己去送死?朝廷大军会像碾死蚂蚁一样将他们碾碎。
李国奇诛杀刘宗敏的雷霆手段,便是最好的警告。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中挤出,他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砚乱跳。
最终,李过颓然坐倒,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拿起笔,去过一份空白奏本,颤抖着写下“请罪疏”这三个大字。
他李过,曾经是最忠心闯王之人,如今,却要向逼死他叔父的皇帝,献上彻底的屈服。
这是背叛吗?
或许是吧!
但这更是为了身后那成千上万张等着吃饭的嘴,谋一条卑微的活路。
泪水,无声地从这个铁打的汉子眼中滑落,滴在奏本上,晕开了墨迹......
襄阳。
李来亨没有点灯,他独自坐在黑暗中,任由窗外冰冷的月光照在他年轻却已饱经沧桑的脸上。
消息他也收到了,同时还有一条更为隐秘的纸条传到他的手中,来自于养父李过,“大树已倾,猢狲慎行”。
李来亨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若不仔细看,好似是一座石雕,可走近了,便能发现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身体在极力压制下微微颤抖。
那不是害怕,是一种几乎要冲破躯壳的、沸腾的痛苦和暴怒。
闯王!
他在心里嘶喊,那个带着他骑马,在他心中如山岳般的男人,竟然受朝廷如此欺辱?
他没有败在堂堂正正的较量中,而是倒在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之下,何其可笑?
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那些曾经想要报效朝廷的想法,也被这藤蔓剿杀了个干净!
他恨朱由检的刻薄阴狠,恨朝廷的赶尽杀绝出尔反尔,甚至...他恨李过的妥协!
不能降!
绝对不能!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枷锁!
就这片刻的功夫,这营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但凡自己有什么动静,想来他的下场也会如刘宗敏一样!
他垂下脑袋,用手掌抵着额头,手掌冰冷,似乎真能让心中的烈火平静下来。
他不能像刘宗敏一样愚蠢地送死,那样毫无价值,他也不会像李过那样,将所有的尊严都献祭出去。
活下去!
心中一个清晰的、冷酷的声音响起,只有活下去,才有以后。
李来亨倏地起身,脸上所有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点亮烛火,铺开纸张,开始书写请罪疏,他的字迹工整甚至带着一丝附和他年龄的惶恐,言辞比起李过更加卑微,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家族牵连,日夜不安的可怜虫。
但在写下这些屈辱字句的同时,一个更加隐秘、更加坚定的念头在他心底扎根。
隐忍、积蓄、等待!
今日之屈辱,他日必定以百倍偿还。
这份请罪疏,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一场一个人的,沉默的战争。
两份请罪疏差不多同时送入京师,呈在朱由检的案上。
朱由检翻看得很快,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情深意切、惶恐不安...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朱由检放下奏疏,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李若琏听出皇帝的意思,躬身道:“陛下,李过主动请求免去他参将一职,入京待罪,姿态放得极低,李来亨年纪尚轻,奏疏中更是惧怖之情溢于言表。”
“姿态?表情?”朱由检轻轻一笑,站起身走到李若琏身前,“若琏啊,你信吗?狼崽子就算收起了爪子,它依旧是狼,李过是无奈,为了保全部下,其情可悯,其心...却未必真,至于李来亨...”
“传朕旨意,”朱由检转身坐回御座上,朝李若琏道:“对于李过,朕念其深明大义,主动请罪,且未曾参与谋逆,着免其罪责,授都督同知,赐第京师,荣养天年。”
一纸调令,将李过从宁夏边镇的风沙中连根拔起,移植到了天子脚下。
“至于李来亨,念其年幼,受家族牵连,情有可原,既已知罪悔过,朕亦不予深究,仍留原职,戴罪立功!”
“陛下,仍留原职?为何?”李若琏对于皇帝的这番安排很是不解,李过调回京师他能明白其中之意,可陛下既然已知李来亨狼子野心,如何还能将他放在襄阳。
“这一届毕业的大明军事学院中,应当能挑些勇武之士,纸上谈兵不可取,该让他们去真刀真枪得练练手了...”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们...”李若琏眼睛一亮,从大明军事学院中挑出合适的人来,去襄阳替换李来亨营中旧部,如此,李来亨任何试图建立个人威信或私下联络的举动,都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朕给他一个舞台,但演员和剧本,由朕说了算!”
“对了...”朱由检将两份奏疏扔给李若琏,“既然他们如此情真意切,就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二人如何迷途知返、感念皇恩!”
“是,臣领旨!”李若琏明白,这是要将他们的奏疏张贴在衙门外、城门口,更重要的,是张贴在边军军营之中。
这无疑是在李过和李来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公开撒盐,尤其是对内心不甘的李来亨而言,每一次看到那公告,都像是在被迫咀嚼自己的耻辱。
“陛下,大理寺卿凌义渠求见!”殿外传来禀报声。
朱由检朝外挥了挥手,就算没见到凌义渠,也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臣参见陛下!”凌义渠行了礼,“陛下,李自成供认不讳,这是他的口供,请陛下过目!”
呈上的是李自成此次出逃行动的口供,他将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对于玉娘和宝盛首饰铺只字未提,只说自己不知,并不知晓接头人是谁。
要是知道,他也不会将商队的锦衣卫认错成了自己人。
“看来,他这是一心求死了啊!”朱由检哼道。
“陛下,臣以为,李自成谋逆,当凌迟以震人心!”凌义渠继续道。
“凌迟...”朱由检却是沉默了片刻,继而摇头道:“罢了,他到底是朕亲封的闯王,给他个体面,赐酒吧!”
凌义渠抬头看了一眼皇帝,似乎不明白一向对流贼心狠的他,如何突然改换了态度,竟然要给李自成一个体面。
不过,他也并未深究,李自成要怎么死,自然是听陛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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