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绽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仿佛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而危险的世界,却又将顾秋妍投入了另一个全然陌生、同样令人不安的“内部”。
刘妈——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朴实、手脚麻利的妇人——脸上带着恭敬又有些好奇的笑容,将她迎了进去,嘴里说着“太太一路辛苦了,先生还没回来,我先领您看看房子”。
顾秋妍勉强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刘妈布满薄茧的双手、浆洗得发硬的围裙边角,以及那双带着些许打量、却又努力表现得温顺的眼睛。
“不是我们的人。”
老魏的叮嘱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刚刚因为进入“安全屋”而生出的些许虚幻安全感。
也就是说,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她不仅要面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丈夫”,还要随时在一个可能是特务科安排、或是背景复杂的普通仆妇面前,扮演好“周太太”的角色。
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被观察、被揣摩、被汇报。
这感觉比在街头直面敌人更让人脊背发凉,因为你不知道界限在哪里,不知道哪些是安全的,哪些是致命的。顾秋妍仿佛置身于一个精致的舞台,台下唯一的观众,却可能带着最不友善的目的。
房子确实很气派,甚至可以说考究。一楼是宽敞的客厅、餐厅,连着一个小小的、但设备齐全的厨房。
顾秋妍的目光掠过那些擦拭得锃亮的红木家具、厚重的俄式地毯、墙角摆放的留声机,最后定格在厨房一角那个泛着金属冷光的煤气炉灶上。
煤气炉……
她耳边仿佛又响起老魏略带感慨的交代:
“……周乙同志的掩护身份非常成功,待遇很高。这房子,包括那个煤气炉,都是他‘工作能力’和‘深受信任’的体现。
你要尽快适应这种生活水平,不要露出破绽。能用上煤气炉的,在整个‘新京’(长春)都没多少,在哈城也是极少数。”
这确实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深入敌人核心、且混得“不错”的证明。可对顾秋妍而言,这考究的环境更像一层华丽而沉重的枷锁。
它无声地提醒着她,她的“丈夫”周乙,是一个多么擅长在敌人心脏里伪装、并且伪装得如此成功的人。
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需要怎样的演技和心理素质?而她,一个带着身孕、满心不情愿、甚至对任务本身都充满怀疑的“外来者”,真的能跟上他的节奏,不露出马脚吗?
顾秋妍感到一阵更深的无力与烦躁。
在刘妈殷勤的引领下,她上了二楼。主卧、书房、一间小小的起居室。家具都蒙着防尘的白布,透着一股久未住人的清冷气息。刘妈手脚利落地帮她撤去沙发和写字台上的白布,又打了热水上来。
“太太,您先歇着,收拾行李不着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刘妈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顾秋妍一个人。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望向外面寂寥的街道。
哈尔滨冬日下午苍白的天光映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杂乱的心绪。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既然已经来了,既然没有退路,至少……不能一开始就溃不成军。她需要一点熟悉的、能让她感到些许掌控感的东西。
顾秋妍打开自己的皮箱,没有先整理衣物,而是找出那套她常用的、产自捷克斯洛伐克的精致咖啡具——小巧的酒精灯,铜制的虹吸壶,细瓷的杯碟。
又从箱底小心地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严实的小包,里面是她珍藏的、最后一小罐真正的巴西咖啡豆。
在莫斯科养成的习惯,咖啡对顾秋妍而言不仅是提神饮料,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仪式,能让她在纷乱中找回一丝专注和冷静。
她仔细地研磨好咖啡豆,点燃酒精灯,看着清水在虹吸壶的下球里慢慢加热、上升,与上球中的咖啡粉混合,萃取出深褐色的、香气浓郁的液体。
整个过程缓慢、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宁静感。咖啡的香气渐渐弥漫在房间里,冲淡了那股陈旧的灰尘味,也稍稍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
换上从箱子里取出的、柔软的苏式羊毛家居长裙,顾秋妍端着咖啡杯,坐到了刚刚撤去白布的沙发上。长裙的剪裁优雅而舒适,包裹着她微微变化的身形。
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咖啡,任由那醇厚中带着焦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再缓缓咽下,暖流一路蔓延到胃里,似乎连带着冰冷的手指和惶惑的心,也找回了一丝温度。
她需要这个,需要这点独处的、属于“顾秋妍”而非“周太太”的时刻,来积蓄面对接下来一切的力量。
时间在咖啡香气和窗外的寂静中缓缓流逝。
下午三点左右,楼梯上传来刘妈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
“太太,警察厅派车来了,说……说是接您一起去火车站,迎先生回来。”刘妈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
顾秋妍端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来了,这么快!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想象一下“周乙”可能的样子。
“知道了。”
顾秋妍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不急,让他们等一会儿。”
门外的刘妈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应了一声“是”,脚步声又远去了。
顾秋妍没有立刻动,她将杯中最后一点已经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极致的苦涩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刺激着她的味蕾和神经。很好,她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清醒,冷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她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到衣柜的穿衣镜前。镜中的女人,穿着优雅的长裙,面容清秀,但眉眼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和戒备。她抬手,轻轻覆在小腹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或者说,是一种武装起来的平静。她脱下家居长裙,换上了那件质地上乘的呢子大衣,仔细系好腰带,勾勒出暂时还看不出异样,依然纤细的腰身。
又从箱子里取出那条柔软的、带着动物皮毛特有光泽的皮草围脖,绕在颈间,戴上同色的呢帽。
镜中的女人,顿时变成了一个符合这个“家”之档次、符合“周太太”身份的、优雅而略带疏离的都市女性。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身行头之下,是怎样一颗七上八下、充满抗拒与不安的心。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抬手正了正帽檐,转身,拉开房门。
楼梯下的客厅里,刘妈垂手而立,门口隐约可见穿着制服的司机身影。
顾秋妍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楼梯。高跟鞋敲击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清晰而有节奏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房子里,仿佛是她为自己擂响的战鼓。
“走了。”
顾秋妍对着迎上来的刘妈和门口的司机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淡。
她率先走向门口,皮草围脖在颈边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留下淡淡的、属于昂贵皮毛和高级香水混合的气息。
背影挺直,步伐从容,仿佛她不是去迎接一个全然陌生的“丈夫”,踏入一个危机四伏的漩涡,而只是去进行一场寻常的、乏善可陈的社交应酬。
只有她自己紧握在口袋里的、微微汗湿的手,暴露了这平静外表下,惊涛骇浪的真实。
哈城火车站的月台,被冬日的暮色涂抹成一片铅灰。寒风毫无遮挡地穿行在铁轨与站台之间,卷起细碎的雪粒,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空气中混杂着煤烟、蒸汽、以及人群特有的浑浊气息。
几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站台入口处,旁边站着一小群人。男的多数穿着深色呢子大衣或警察制服,女的则包裹在厚实的皮草或呢绒大衣里,样式保守,颜色也多是深蓝、藏青或黑色,透着一股这个时代、这个阶层特有的、刻意低调的审慎。
顾秋妍从警察厅派来的轿车上下来,双脚刚刚踩上冰冷的水泥地面,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群等候的“太太团”,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坏了!
顾秋妍瞬间意识到,自己这身行头,在这里,太扎眼了。
呢子大衣的剪裁过于合体优雅,皮草围脖的光泽在晦暗的天色下依然显得华贵,呢帽的款式也带着明显的苏俄或欧洲风尚。
而眼前这些太太们,虽然衣着料子不差,但款式老气横秋,颜色沉闷,几乎没什么配饰,一个个缩着脖子抵御寒风,更像是陪衬丈夫出席公务活动的背景板,而非精心打扮的女主人。
自己这哪里是来迎接“丈夫”,简直像是来参加一场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时装秀。鹤立鸡群……不,简直是凤凰误入了乌鸦群。
这种过分的“出众”,在特务科这种地方,本身就意味着“异常”,意味着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探究的目光。
顾秋妍的心脏猛地收紧,懊悔和警惕如同冰水浇头。她太想用外在的“武装”来稳定内心了,却忽略了最基本的潜伏原则——融入环境,泯然众人。
老魏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她却犯了一个如此低级的错误。这不仅仅是一个审美失误,更可能是一个致命的破绽。
就在这时,接她来的那个年轻警察快步走到人群中一个身材短粗、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中山装、外罩黑色呢子大衣的中年男子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男子转过头来。
顾秋妍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双……很难形容的眼睛。不大,甚至有些细长,嵌在那张方正的、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上。眼神并不锐利逼人,反而显得有些平淡,甚至是……温和?
但就在这平淡温和之下,顾秋妍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从里到外都被这目光轻轻扫描了一遍,任何细微的不妥都无所遁形。他站在那群人中,并不突出,却自然成为某种不言而喻的中心。
高彬!这个名字瞬间跳入顾秋妍的脑海。自己“丈夫”的顶头上司,伪满哈城警察厅特务科的实权人物,也是她必须面对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观众”兼“考官”。
年轻警察退开,高彬向前走了两步,脸上适时地浮起一丝符合他身份和场合的、礼貌而疏淡的笑容。他伸出手:
“顾太太,您好。高彬,周乙的上司。一路辛苦。”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东北口音,语气平和,甚至可以说得上客气。
顾秋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堆起她自认为最得体、最符合“周太太”见到丈夫领导时应有的笑容——带着三分感激,三分客气,还有四分恰到好处的、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轻微腼腆。她伸出戴着羊皮手套的手,与高彬轻轻一握,触感干燥而稳定。
“高科长,您好。”
顾秋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脆而不失柔婉,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这是她背景设定的一部分:
“以前总听周乙念叨您,说您领导有方,对他很是关照。这次回来,还要继续麻烦您了。”
这话顾秋妍自觉说得自然流畅,几乎是社交场合的标准寒暄。一个初次见面的“下属妻子”,对丈夫的上级表示尊敬和感谢,提及丈夫对领导的敬佩,合情合理。
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顾秋妍极其敏锐地捕捉到,高彬脸上那原本就淡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凝滞了那么一刹那。
不是消失,也不是变化,就是像平滑的水面被一粒看不见的微尘击中,漾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他的眼神深处,那原本平淡温和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玩味?或者说,是某种得到印证般的、冰冷的审视?
这变化太快,太细微,如果不是顾秋妍此刻全神贯注、神经紧绷到了极致,或许根本发现不了。但她看见了。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说错话了?哪里错了?
电光石火间,顾秋妍的脑子疯狂运转。“以前总听周乙念叨您”……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周乙是他的下属,下属对妻子提及上司,表示尊敬或抱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闪过:除非周乙和高彬的关系,根本就不是正常上下级那么简单!或者,周乙根本没有,也不可能经常对她这个“妻子”“念叨”高彬!
她想起老魏交代过的只言片语,想起周乙特殊的身份和任务性质……一个深度潜伏在敌人心脏的特工,会经常跟“家里”念叨他的顶头上司、一个极其精明危险的特务头子吗?这符合潜伏纪律吗?这符合周乙那种人的性格吗?
自己犯了想当然的错误!她用普通夫妻、普通上下级的关系,去套用周乙和高彬之间那复杂、微妙、甚至可能暗藏杀机的关系!
她这句“客套话”,听在高彬这种多疑到骨子里的人耳中,非但不是恭维,反而可能成了一个值得玩味的疑点。
周乙会和“妻子”频繁提及自己?他们关系有这么“融洽”?还是这个“妻子”在刻意套近乎,或者……在暗示什么?
冷汗,瞬间从顾秋妍的背脊渗出,冰凉的,贴在内衣上。她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全靠强大的意志力勉强维持着。
高彬那细微的异常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便恢复了常态。他甚至仿佛很受用地笑了笑,语气依旧平和:
“周乙同志是难得的人才,工作能力很强。以后你们安顿下来,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让周乙跟我说,或者直接来找厅里。欢迎你来到哈尔滨。”
他的话无可挑剔,态度也无可指摘。但顾秋妍却感觉,那双平淡的眼睛后面,审视的意味更浓了。
刚才那句“客套”,就像一颗无意中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虽然立刻被平静的水面吞没,但或许已经在潭底激起了不易察觉的暗流。
“谢谢高科长。”
顾秋妍低下头,做出些许不好意思的样子,避开了高彬的目光。她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再错。
月台上,寒风依旧。火车的汽笛声由远及近,隆隆的车轮声震动着地面。
顾秋妍站在那里,裹在华贵却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大衣和围脖里,感觉自己像是个站在聚光灯下、却忘了台词的小丑。开场第一个照面,她似乎就……演砸了。而观众,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最敏锐的导演之一。
顾秋妍望着铁轨延伸的黑暗尽头,那里,火车正载着她素未谋面的“丈夫”缓缓驶来。
此刻,她对那个叫“周乙”的男人,除了任务要求的配合,竟莫名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冰冷的期待——至少,在面对高彬时,他应该比自己……更有经验吧?
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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