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你配吗?
孙少平愣住了,他一时间没能消化这个消息。掺假?玉米粉?滑石粉?
随即,孙少平猛地明白了,他想到了王满银!肯定是那个二流子,当初他为了多赚几个黑心钱,在耗子药里掺了假!
孙少平往常对于大姐夫这种坑蒙拐骗的行径深恶痛绝,咒骂过无数次,但此时此刻,这该死的、伤天害理的掺假行为,竟然阴差阳错地成了挽救姐姐性命的唯一原因。
一种极度复杂的情感冲击着孙少平,是滔天的愤怒,是巨大的后怕,想到如果那是真药,这后果恐怕是不堪设想。
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讽刺和心酸的庆幸,姐姐的命竟然是被她最恨男人的欺骗行为,从鬼门关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孙少平腿一软,差点再次瘫倒在地,幸好被旁边的顾养民牢牢扶住,他也从这戏剧性的转折中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轻声安慰道:
“没事了,少平,大姐没事了。”
孙少平抬起头,望向抢救室那扇紧闭的门,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着庆幸、心痛、愤怒和无比疲惫的复杂洪流。
他看着窗外,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放晴,阳光透过玻璃,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姐姐的命算是彻底捡回来了,可是往后呢?她那个家还能回吗?那个男人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都像初春化冻的黄土高原,泥泞而迷茫。但无论如何,人还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罐子村的风波,随着王满银和那个“南洋女人”被公社民兵押走,表面上渐渐平息了下来。但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却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
刘根民新官上任的这把火。烧的是又猛又烈。他深知“凡事就怕认真”的道理,更何况,这件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正好成了他树立威信、整顿风气的典型。
王满银和那女人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被毫不含糊的定性为“严重破坏社会风气,影响极其恶劣的liu忙行为”。
因为涉及到“外路女人”,案情被认为带有某种复杂性和典型性,石圪节公社的处理权限已经不够,两人被直接捆绑着,押送到了黄原市局。
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往往超出任何人的预料。王满银和那个南方女人的麻烦,远不止罐子村这一桩。
就在他们被送往黄原市局之前,市局接待室的登记本上,已经陆续记录了好几起关于“劣质电子表”的报案。
这些报案者情绪激动,描述也大同小异:都是在黄原的集市上,从一对男女那里花高价,每一块表五十块钱,这几乎是当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还拐弯了,就只为了购买这种看起来时髦新潮的电子表。
结果表买回去戴上没有几天,不是彻底停摆,就是走时严重不准,成了毫无用处的废物。当他们再想去找那对男女理论时,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五十块钱在那个年代绝非小数目,足以让一个家庭节衣缩食,攒上许久。接连的报案,涉及金额累计起来颇为可观,这引起了市局的重视。
毕竟这直接关系到普通市民的切身利益,属于影响民生的案件。可是茫茫人海,仅凭报案人模糊的描述,想要找到这两个流动商贩,无异于大海捞针,调查一时陷入了僵局。
正巧这时,王满银二人因为“liu忙罪”被从石圪节公社移送了过来。起初这只是一桩看似普通的伤风败俗案子,办案人员例行审问,分别询问二人认识的经过和之前的行踪。
王满银为了显示自己“走南闯北”的经历,那女人为了解释自己并非来历不明,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带着几分曾经“生意兴隆”的炫耀,提到了他们最初是在黄原的集市上“卖表”认识的。
“卖表?”
这个敏感的词立刻触动了办案人员的神经,他们不动声色的深入追问了下去,关于卖表的时间,地点,表的样式,价格……
王满银起初还绘声绘色,吹嘘着自己的“商业眼光”,那个女人也补充着细节。然而,随着问题越来越具体,二人的口供也开始出现了细微的出入,神色也渐渐变得慌乱起来。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这番不经意的交代,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偏不倚地撞到了枪口上。
办案人员迅速联系了之前那些报案的市民前来辨认,虽然王满银和那女人此刻狼狈不堪,但那几位深受其害的市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就是这对男女,用花言巧语骗走了他们辛苦积攒的血汗钱,证据链瞬间闭合。
于是,压在王满银和那女人身上的,不再仅仅是“liu忙罪”这一项了,“诈骗”同样是项极为严重的罪名。
他们二人贩卖劣质电子表的行为,恰好同时触犯了这两条。原本可能主要针对作风问题的调查,性质陡然升级,变成了情节严重、影响恶劣的经济犯罪案件。
高墙、铁窗、严格的作息,取代了王满银曾经向往的“自由买卖”和“风流快活”。最初的狡辩、抵赖,在严肃的审讯和确凿的证据面前,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那个曾经叽叽喳喳的“南洋女人”也早已失去了光彩,在女号里整日以泪洗面,悔不当初。时间在等待中渐渐流逝,半年的时间,足够完成所有的调查和司法程序。
半年后的一个清晨,黄原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庭,庄严肃穆,国徽高悬。审判员、公诉人面色凝重,旁听席上也坐了一些人,有石圪节公社派来的代表,也有少数罐子村闻讯而来的村民。
孙兰花没有来,她无法面对那个让她心碎的男人,和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孙少平陪着大病初愈的姐姐留在了罐子村,照顾着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的猫蛋和狗蛋。
王满银和那个南方女人被法警押了上来,半年多的羁押生活,让王满银彻底变了样。
他穿着号服,头发被剃秃,曾经那点流里流气的神采荡然无存,脸上只剩下惶恐和憔悴,眼窝深陷,不停的吞咽着口水,试图缓解紧张。那个南方女人也瘦削了很多,脸色蜡黄,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法庭调查、辩论……一系列程序按部就班的进行,公诉人义正言辞地指控他们的流氓行为对社会道德和家庭秩序的严重破坏,同时把他们倒买倒卖劣质电子表的事实一一展示。
证据一件件出示,证言一句句回荡在寂静的法庭里。王满银试图为自己辩解几句,说二人只是“朋友”,是生意伙伴,就只是做生意而已,但在铁一般的事实和严厉的法律面前,他的声音微弱而可笑。
审判长是一位面容肃穆、鬓角斑白的老法官,缓缓站起身,手中那份薄薄的判决书,仿佛承载着千斤重量。
法庭内鸦雀无声,连旁听席上村民们出众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王满云不自觉的佝偻了背,双手被铐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南方女人更是浑身筛糠般的抖动起来,几乎要站立不住。
审判长洪亮而沉稳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被告人王满银,无视社会公德与法律法规,其行为已分别构成liu忙罪、诈骗罪。
经审理查明,其liu忙行为情节恶劣,严重破坏他人家庭,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其以次充好,诈骗多名群众钱财,数额较大,给人民群众财产造成重大损失。数罪并罚,性质严重,影响极坏,必须依法严惩!”
每一个罪名被审判长清晰地念出,王满银的脸色就灰白一分,当听到“数罪并罚,依法严惩”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坠入冰窟的声音。
“为严肃国法,维护社会秩序与经济秩序,保护公民人身权利与财产权利不受侵犯,现依据《刑法》相关规定,判决如下:”
审判长略微停顿,目光如炬地扫过两名被告人,整个法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王满银十次盯着审判长的嘴唇,那个南方女人则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被告人王满银,犯liu忙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年!”
“十年”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王满银头顶炸响。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血色全无,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十年,他的人生有几个十年啊?
“被告人某某某(南方女人),犯liu忙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七年!”
“七年!”
那个南方女人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发出绝望的哀嚎,被两旁的法警迅速架起。
“咚!”
法槌落下,沉重而清脆。这声回响,不仅为这场荒唐而罪恶的闹剧画上了休止符,也彻底为王满银和那女人的人生,劈开了一道漫长的、灰暗的鸿沟。
王满银像被抽走了魂魄,眼神空洞,任由法警将他架起,拖离法庭。他脑海中或许闪过了罐子村那口破窑洞,闪过了兰花憨厚的笑容,也闪过了猫蛋狗蛋稚嫩的脸庞。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他为自己所有的欺骗、放纵和不负责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此时的二人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已经是侥幸了,要是再晚上一年,等待他们的就不是现在这样的惩罚了……
消息很快被村民们传回了罐子村,有人拍手称,快认为这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也有人摇头叹息,尤其是想到那漫长的刑期。
而当孙兰花从弟弟孙少平口中听到“十年”这个数字时,她正坐在院子里搓着玉米。她的手停顿了一下,目光望向远处层叠的黄土山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良久才继续手中的活计,只是那动作似乎更加沉静,也更加决绝。
法院的判决像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了黄土高原,也彻底吹醒了孙兰花那颗原本还残存着一丝温热和犹豫的心。
十五年有期徒刑,这个冰冷的数字像是一块巨石,彻底砸碎了孙兰花对那个男人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孙兰花养病的日子里,娘家人围在他身边。父亲孙玉厚吧嗒着旱烟,眉头锁成了疙瘩,最终重重叹了口气,说道:
“离了吧,花,那是个火坑,不能再往里跳了。”
母亲也撩起围裙抹着眼泪,哽咽着劝说道:
“我苦命的女子,你还年轻,总不能守着个劳改犯过完后半辈子……”
大弟弟孙少安虽然因为残疾而行动不便,但是人已经不再糊涂,他眼神坚定的说道:
“姐,这个家有我和少平在,垮不了。猫蛋狗蛋我们帮你拉扯,不能再让王满银拖累你了!”
这一句句劝说,像是锤子一样敲打着孙兰花。她想起王满银一次次的外出“闯荡”,一次次空手而归,想起他带回来的那个“南洋女人”,想起了自己吞下耗子药时的绝望,想起孩子们惊恐的眼神……
过往的容忍、等待、甚至是卑微的爱,最终换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伤害。这一次,王满银他触碰的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最后的底线。
离婚!这个曾经让孙兰花觉得无比陌生甚至羞耻的字眼,此刻却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她不能再让这样一个男人,成为自己和孩子一生的枷锁。她要用尽力气斩断这孽缘,为自己,也为两个孩子,挣一条活路。
王满银被法庭宣判后没过多久,就被从市看守所转移到了位于湟源郊外的某劳改农场。这里高强电网,规矩森严,与他曾经“走南闯北”的自由天地判若云泥。
他穿着统一的号服,剃着光头,每日在监管下进行艰苦的劳作,往日的油滑和侥幸在这里被磨得所剩无几。
这天管教突然通知他有人来接见,王满银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涌起一股卑微的期待。是兰花,一定是兰花!她心软,肯定放不下自己,来给自己送吃的,用的了?哪怕是一双布鞋,一罐咸菜也好啊!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跟着管教来到了接见室。
然而在接见室,隔着一张小桌,王满银看到的只有孙兰花一人。她穿着素净的旧衣裳,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往日那种逆来顺受的浑浊,而是透着一股让王满银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决绝。
孙兰花手里没有因任何东西,只有几张叠起来的纸。王满银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刚想开口询问妻子带了什么,就被孙兰花给打断了。
孙兰花没有看这个男人,只是将手里几张纸推到了他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说道:
“把这个签了!”
王满银疑惑地拿起那几张纸,目光扫过最上面一行醒目的大字——“离婚协议书”。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煞白。
“离……离婚?”
他猛地抬起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声音尖利起来:
“不!我不签!兰花,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看我都这样了,你不能再扔下我啊!你不能这么狠心!看在猫蛋狗蛋的面上,你不能让孩子没爹啊!”
他开始耍赖,试图用惯用的伎俩博取同情,甚至带着哭腔。孙兰花看着他这副嘴脸,心里最后一丝波澜也平息了。她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猫蛋和狗蛋,有我这个娘,有他舅舅,有他外公外婆。至于爹……你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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