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梵音送归，笔墨长存

清晨冰冷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冷却他们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恐慌。心跳如同擂鼓，重重撞击着耳膜，每一步踏在石板路上都发出沉重而凌乱的声响，在寂静的晨霭中惊起一片飞鸟。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无法呼吸，只能在心中疯狂地呐喊、祈祷、却又被那巨大的不祥预感压得几乎崩溃。

冲过庭院，冲过廊下！

偏殿那扇门，依旧如同昨夜李生缘离开时那样，虚掩着。

叶知卜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狠狠推开殿门！

晨曦的光芒，恰好在这一刻，完全穿透了东方的云层，毫无保留地、恢宏地涌入大殿！

金光万丈！

整面墙壁上那尊刚刚完成的文殊菩萨巨幅壁画，第一次如此完整、如此清晰地沐浴在璀璨的晨光之下！

青狮威猛灵动，仰天长啸！山峦层叠深远，云蒸霞蔚！菩萨宝相庄严圆满，衣袂飘飘，仿佛要乘风而去！而最为震撼人心的，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慈悲无限，智慧深广，包容万物，洞彻幽冥！那不再是画，那是真佛临世！只要看上一眼，便能让人热泪盈眶，心生皈依，万念俱消！

然而，叶知卜和靖如玉的目光，却没有一秒停留在那足以震撼世间的艺术瑰宝和佛法神迹之上！

他们的目光，在冲进殿门的瞬间，就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绝望地钉在了壁画之下，脚手架旁！

冰冷的地面上——

李生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身睡觉时的白色中衣，赤着双脚，身形清瘦得如同秋日凋零的落叶。面容异常平静安详，甚至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心满意足、了无遗憾的淡淡笑意，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甘美的沉眠。

然而，他那苍白到透明的脸色，以及他身下地面上，那滩早已凝固、变成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渍，却残忍地宣告着一个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无法接受的事实！

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自己创造的、拥有无上慈悲与智慧的神佛目光之下。

完成了最后的朝圣，也燃尽了最后的生命。

晨光煌煌，梵钟悠悠。

菩萨低眉，静观众生。

而绘者，已眠。

殿内那死寂的一幕，如同冰冷的刻刀，将绝望深深凿入叶知卜和靖如玉的眼底。叶知卜踉跄着扑到李生缘身边，指尖颤抖地探向他的颈侧，又猛地缩回，那触手的冰冷和毫无生息的死寂，瞬间抽干了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僵在原地，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剧烈颤抖的肩膀，泄露着那濒临崩溃的巨大悲恸。

靖如玉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她想哭，想喊，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她伸出手，想要去碰碰李生缘那带着安详笑意却冰冷的脸颊，指尖却在半空中蜷缩起来，仿佛怕惊扰了他最后的宁静。

闻讯赶来的僧人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当一空方丈疾步踏入殿门，看到那躺在血泊与晨光中、却面容平静的绘者，再抬头望向那幅已然焕发出震撼灵魂、真正“活”过来的菩萨壁画时，这位得道老僧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枯瘦的身躯猛地一晃，幸得身旁弟子及时扶住。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划过深深的皱纹。他双手合十，对着李生缘的遗体，深深躬身，声音哽咽而庄严：“阿弥陀佛！李施主……以身心性命，绘就无上菩提，功德圆满，往生极乐……老衲……恭送施主！”

悲讯如同沉重的暮钟，迅速传遍了整个五台山。哀恸之余，一空方丈强忍悲痛，以最高规格的礼遇，亲自为李生缘操办身后事。

李生缘的遗体被小心地移至大雄宝殿旁最大的法堂。小沙弥们取来最洁净的温水和柏叶，由叶知卜亲自沉默地、一丝不苟地为他净身更衣。当换下那身染血的中衣，看到他那清瘦身躯上新旧交错的伤痕时，叶知卜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继续。最终，靖如玉和叶知卜一起，为李生缘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质地柔软的白色细麻居士服，一如他梦中那般整洁，只是不是藏青。

法堂被迅速布置成庄严的灵堂。巨大的“奠”字垂挂，香花灯烛环绕。那几枚由李生缘以生命护送而至的佛舍利，被恭敬地请出，安置于灵柩前方特设的紫檀莲台上，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赤金色光芒，仿佛在默默守护着这位最后的护送者。

得知消息的李画铺弟子们（一些原本在附近州县为寺庙作画、闻讯星夜赶来的门下画师）匆匆赶到，看到掌门人如此静静地躺在那里，无不悲从中来，伏地痛哭。他们自发地换上素服，加入守灵的行列，与寺中僧人一同日夜诵经。

超度仪式定在三日后清晨，文殊菩萨圣诞法会的前夕。

这一日，天还未亮，法堂内外已是烛火通明，梵香缭绕。巨大的铜磬、木鱼、铙钹等法器擦拭得熠熠生辉。一空方丈亲自主法，身披金线织就的赤色金襕袈裟，手持锡杖，庄严肃穆。近百位寺中高僧大德分列两侧，身着海青，手持经卷，神色悲悯而虔诚。李画铺的弟子们皆身着白色孝服，跪在灵前。叶知卜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衣袍，挺直脊背站在最前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如同冰封的湖面，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最深处。靖如玉穿着一身素缟，眼睛肿得像桃子，跪在叶知卜身侧，神情恍惚，不时用袖子抹着眼泪。

殿外，闻讯而来的各方香客、受过叶知卜诊治的僧侣、甚至山下一些得知画师为绘菩萨而耗尽心血圆寂的百姓，都自发地聚集起来，黑压压一片，人人面带戚容，合十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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