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画皮
终南别院的清晨来得格外清透。
薄雾缠绕在山腰,鸟鸣穿过新绿的竹林,将玉姐儿从浅眠中唤醒。
她躺在柔软的锦褥中,怔怔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纹,心里却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安律的脸总在眼前晃——那双深褐色的、带着异域风情的眼睛,望过来时含着笑,也含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东西。
他说:“玉娘,你与我,是天上的云雀与漠北的鹰,本该在一处的。”
那时的他是那么的温柔贴心。
为了能跟他在一起,她主动向祖母坦白。
可向来慈爱,对她百依百顺的祖母却极力反对。
甚至直言她要是跟这个来历不明的胡人在一起,就要打死她。
让她重新投胎去,也比让她坏了彭城刘氏所有女眷的声誉要好得多。
听到消息后的阿娘也哭着对她说:“那胡人一无所有,连长安户籍都没有,他拿什么养活你?他哪是喜欢你?分明就是看中了你的家世,想骗了你好一飞冲天罢了!你要是跟他在一起,旁人会怎么看咱们刘家?怎么看真哥儿?”
她不是没努力,没抗争。
她吵过闹过,也拿姨母给她讲过的那套人人平等的理论去反驳过祖母和母亲,可却被批的体无完肤。
“若真是人人平等家里这些奴仆是哪里来的?”
“这话你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万万不能这么说!你姨母速来大胆,你何时见过她当着外人的面说此等言语?”
“你姨母心善大度,那是教你要善待家仆、不能仗势欺人的道理,不是让你出去随便找个贩夫走卒就相好的!”
“咱们彭城刘家虽比不得五姓七望那般显贵,可家里这么多官身呢,你就不怕给他们招来祸患?”
她听进去了,哭着去找安律告别。
安律自然不肯,抱着她痛哭一场后,问她愿不愿意同他私奔。
“我们离开长安,从此天高地阔,再没人管你,如何?我们去龟兹!”
看着他真挚的表情,她不是没动过心思。
可《礼记》中说“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
奔者为妾,她在女学中学过。
若是私奔了,唐律是不会保护她的。
姨母也曾说过,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珍视你,是不可能让你冒险私奔的。
因为你会失去律法和世道给予正妻的一切地位和权益。
若是他连让你被世人唾弃的事都做得出来,就说明他不爱你。
那也是她第一次怀疑安律对自己的感情。
她哭着质问他。
而他,当即变了脸色。
就像小时候听姨母讲过的画皮故事那般。
他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西市胡寺后的僻静巷弄里。
力道大得让她吃痛。
“你家里既不同意,我也不强求。”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但你我情分一场,你总得帮我个小忙。”
他撕下了他的画皮,不再是平日的温言软语。
“什……什么忙?”
“听说你姨母手上有两样东西——火器图谱,还有映月琉璃的配方。”安律凑近,气息喷在她耳畔,“你若能拿来这其中任何一样,都够我逍遥一生的了。我保证,咱们从此好聚好散,绝不再打扰你!”
玉姐儿浑身发冷:“你疯了?那是朝廷机密,我怎么能——”
“你能。”安律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展开。
帕子里包着的,赫然是一件杏红肚兜,角落还绣着一个“玉”字。
那是他从她那里哄骗去的。
当时,他想跟她成就“好事”,她不答应。
他便有退而求其次,要了她的贴身小衣。
他说,他夜里想她想得睡不着,若是能有件她的贴身衣物相伴,或许能好些。
她便真的信了。
“若你不肯,我便将你我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有了这贴身之物,任谁都会以为你已是我的人。一个婚前失贞的贵女便是市井闲汉都能鄙夷议论一番。”
他笑了笑,那笑容竟依旧好看得紧,“到时,你那再嫁去许家的母亲会被人怎么看?彭城刘氏和你那权势煊赫的姨母都会成为长安笑柄。而你,身败名裂,只能远嫁给一户给刘家提鞋都不配的人家。怎么样?想好了么?既然做不成刘家的女婿,你总得给我能及得上李、刘、许三家助力的东西来吧?”
玉姐儿如坠冰窟。
这个她以为历经磨难、怀才不遇、深情款款的西域画师,画皮下竟藏着这样一副面孔!
那夜,她回到安邑坊刘宅,偷偷去了姨母出嫁前的旧居桃花坞。
她记得幼时常见姨母在那院中书房写画,或许……可她翻遍了所有可能藏东西的暗格、箱笼,甚至撬开了两块松动的地砖,却一无所获。
所以,她以绞了头发做姑子吓唬人。
当刘蓉说要带她去姨母家小住时,她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栖云居,那是姨母如今住的地方,东西会不会在那里?
可几日下来,除了撞见几次姨母和姨父的亲密举止外,她依旧什么也没找到。
姨母待她亲切,姨父虽有些冷淡却也周到,可她总觉得,他们看她的眼神里,藏着一种了然。
直到来了终南别院。
王六娘待她极好,领她看温泉、摘果子,还指着一架新搭的葡萄藤说:“这是阿郎特意让人从西域移来的,说结了果给郡主酿酒玩。”
玉姐儿心里像揣着只兔子,整日惴惴。
她留心观察别院的布局——姨母偶尔会来此小住,书房平日里锁着,只有一个洒扫的哑仆能进去。
机会在六日前来了。
王六娘一早带人下山去采买,嘱咐她好好待在院里。玉姐儿等哑仆清扫完歇下,偷偷摸到书房窗下。
窗棂竟未关严,轻轻一推就开了条缝。
她心跳如擂鼓,翻窗进去。
她颤抖着手拉开抽屉——没有。
又去翻书架上的匣子,终于在第三层找到一个黑漆木盒,上了锁。
她晃了晃,听声音,里头的东西不硬,像是纸张之类的物件。
找到了!
姨母果然非同常人,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城外的别院里。
任谁都不会相信的!
可是如何才能拿到里面的东西?
她没有钥匙,若是用重物砸开,定然会引来别院里的仆人。
若是直接带着盒子走,那哑仆日日打扫房间,书架上纤尘不染,第二日便能发现盒子不见了。以姨母的聪慧,定然立时就知道是她干的。
她没敢动那盒子,原路回了自己卧房。
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直到黄昏时分,王六娘笑着对她说:“玉娘,山下有你的信,是个胡人少年送来的,说是西市画坊的。”
她忙道多谢,当夜便写了回信,让仆人送给那胡人少年。
不如让安律自己来取,一手交盒子,一手交肚兜。
别院里人这么多,还以她为尊,安律定然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到时被发现,还能让姨母以为自己是受了安律的欺骗,偷东西的人是安律。
今日,便是定好的——安律来与她碰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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